翌日,纷纷攘攘的闲言碎语,犹如无声无息沁入每个缝隙的污水,也像风一吹扬起的漫天柳絮,飘飘摇摇落在每个人身边。景妃佛口蛇心,以爱护之名行毒杀之事,以贤良之行掩罪戾之事,此番说辞成了诸人口中的散言碎语,一传十、十传百,真假难辨。
散了晨昏定省后,妃嫔们皆成群或结队地散去。
恰逢此时,身旁经过一班送花宫女,请了安后,就听到她们交头接耳的流言蜚语:“你瞧哪位是景妃娘娘?就是那位蜜口剑腹的。听说柳美人不过是有会子不小心惹恼了她,她……”
另一个急忙拿手肘捅她:“你别在诸位主子跟前说错话,还不快走?”说话的那人撇嘴低头,加紧步子走了。
这话不轻不响,恰恰好落在走过的韫姜等人耳中。韫姜缄默不语,却听后头议论起来。
开口的是琳宝林,她心直口快道:“岂有她们说得那样不堪?我瞧当日景妃娘娘是披心相付的,赌咒发誓不说。那样要强的女子,竟险些落了泪。我瞧是那起子奴才嚼舌根,空口白牙地编排景妃娘娘呢。”
瑃小仪有些嘲讽意味地侧目乜了眼琳宝林,显然是对她直率看人的见解感到可笑,但她极快地收敛起周身的轻蔑,客气又稳妥地说:“琳妹妹未免单纯,宫里的事是难以下定论,说不准的。奴才们虽然喜欢嚼舌根,可只怕比我们初来乍到的看得明白。”
玲良人极尖锐地冷冷短笑一声,充斥着鄙夷与嫌恶:“只怕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什么人眼里就看出些什么。琳妹妹纯明,不比有些人包藏祸心。”
方采女闻言,上前微微扯了一下琳宝林的衣袖,琳宝林才说道:“自有娘娘们做主了结的,那些话当穿堂风听过就是了。”
瑃小仪脸色登时拉下来,阴沉沉地剜向玲良人,皮笑肉不笑说:“是非自在人心。”
?诗一旁听着,而她们口中的景妃已经匆匆离去,往钟粹宫去了。
韫姜在前头与宛陵有一句没一句,小声说着昭临的安泰,似乎全然不关心这里的斗嘴与闲话。?诗只惑然,为什么这风言风语传得如此之快,众口一词,仿佛是……
她见人渐渐散了,转头对身边的方采女说:“我去德妃娘娘那儿坐坐。”
方采女恬然颔首,莞尔道:“姐姐去罢,我自去慈宁宫请安呢。”
一旁的琳宝林听到了,说:“嚼舌根的人都散了,季姐姐自管去呢。”
?诗赧然道:“多谢妹妹了。妹妹昨日送来的荷包好生别致,改明儿姐姐打个缨络做回礼罢。”
琳宝林含笑点头,说:“你快走罢,别叫人看着说你。”?诗颔首示意,自提裙走了。
方采女回头,琳宝林说:“她人沉静,我喜欢这样的人,你别瞧我嘴快,可没有那韩、荀二人眼高于顶又心里毒呢。”她说着话,伸手替方采女抻了抻云雾纹双面锦褙子的衣襟,“去吧。”
方采女深深看了眼琳宝林,笑着答应下,行了礼后才走了。
路上,方采女身边的尔璇问她:“主子以为琳宝林怎样呢?”
方采女一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远处的高楼宫宇,显露出超脱的淡然与释然来,平静说:“琳宝林是率真的人,我瞧得出来,也是真性情的。我自有我自己的活法,安安生生,不与人为敌。也不是谁的眼中钉,自然大家都是好的。”
尔璇喟然:“主子二八好韶华,却日日去给太后娘娘请平安,陪皇太后诵经礼佛的,可不活得如庵里的尼姑似的了?”
她却不以为然,无奈得摇头笑笑:“我是不求福贵的,我只想活着。或有一二好友,空暇时吃茶说话,足矣。我知道季姐姐她大抵有自己的傲气,所以不愿意争宠,因此我喜欢同她在一起。德妃娘娘很温柔,与她说话,我心里高兴。至于韩、荀等人,她们有她们的鸿鹄之志,自己往上爬,不乐意搭理我们这些的。”她轻笑,一步步缓慢走着,比起旁人的心事重重,她看得通透,看得明白,或许此刻,她是极安稳而又宁和的。
那厢?诗追上了韫姜与宛陵,她给二人一道行了大礼,韫姜拉着她的手,柔和道:“别拘束这些俗礼。”又说,“我瞧你过来,只怕是听了那些人的拌嘴,所以心里疑虑。”
?诗心里复杂,百感交集,拉着韫姜温软的手,垂首喟然不语。
韫姜低头柔声说:“你别怕,宫里头虽然步步有玄机,可是姨母会护着你的。”
?诗闻言抬头,感激万分地看着笑意恬柔的韫姜,韫姜漂亮清澈的双凤眼中仿佛有“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美丽与“夜静春山空”的安谧,叫人看了,心生依恋与安稳。
?诗低头灿然笑:“是。”顿了顿,她说,“我只觉得此事大有玄机,姨母不怕……”
“自然,流言蜚语都是人为的,话是不会自己凭空生出来的。若无真凭实据,那就是凭空捏造,刻意为之。你以为呢?那些话是真是假?”韫姜浅笑,慢步缓行,与宛陵相视,彼此了然。
?诗思虑片刻,迟疑着:“诗儿以为景妃娘娘高傲,那日情形,她是披心相付的。所以这番污蔑之词恐有人故意为之,要污蔑景妃娘娘。想必皇后娘娘也有所耳闻,既然是彻查那事,应当也会追根溯源。到时真相,也可大白了。”
宛陵但笑不语,韫姜目光如水,沉沉无波,静谧得一派诡谲,口中喃喃说:“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诗闻言一愣怔,愕然抬头看身边的韫姜与宛陵。苍狗白衣,她们的模样虽还残余着少艾的玉软花柔,可是神态举止之间显露出在这座明城里生活许久的痕迹。并非暮气沉沉的,可是那微妙的感觉,分明给人一种悲哀之感。
?诗呆呆凝望向头顶的碧落,湛蓝湛蓝的云净苍穹,被远方高耸的观星楼生生阻拦了。她止不住想,会不会终有一日,她也这样坦然地走在这宫道上,看着新入宫的嫔御战战兢兢,而自己却已习以为常了?
是好,是坏呢?
内室死寂无声,清苦的药味肆意弥漫着,景妃坐在床沿旁,手捧着药盏,一勺一勺缓缓喂着柳美人吃药。
柳美人尚在昏厥之中,药会从嘴角流溢而出,景妃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轻柔地替她擦拭去。
景妃的眼底集聚着浓重的乌青,她坐在揽星堂一夜未眠,早上起打起精神往颐华宫去晨昏定省,待散了,未作任何停留就亟亟往揽星堂来。
她是耳闻了那些污-秽之语的,可她全然没有心思去管,她的双眼因疲惫而黯然无光,木木地看着柳美人,眼神中矛盾地掺杂着绝望与希冀。她将药喂完了,手腕酸的发抖,还是稳稳当当将药盏安放在手边的小高几上,回身来对柳美人轻语呢喃:“好盼儿……吃了药,眠一眠,就醒了好不好?姐姐在这里呢,你醒了,姐姐还一直陪着你。好盼儿,你醒一醒。”
她又忍不住泛起汹涌的酸楚与恐惧来,双目噙着泪,声音颤抖:“太医说你今日醒了,就万事大吉了。你睁睁眼,好不好?”
她无力地垂下头,双目含雾,怔怔凝视着被衾上繁密的如意和合二仙绣纹,那是吉祥安泰的福纹,她伸出手,指肚摩-挲着、顺着纹路画起来,心里一遍遍祈祷柳美人能够醒来。
已经不知道描摹了几遍那如意绣纹了,后背、手臂的酸楚在一点一滴地增加,景妃茫然抬起头望向窗外,竟然业已黄昏了。
橙血色的晚霞铺了满满一片苍穹,被方正的窗口剪下一个完整却狭小的口。血色自远处蜿蜒而来,那是掺杂着白、蓝、黄的五彩斑斓的血色,凝着一丛一丛的火烧云。霞光穿过窗棂投进来,洒满了景妃一身,显出她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寄宿着的阴郁与苍凉。
柳美人在这美丽却又哀伤的黄昏醒来,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人。她身旁的景妃愣愣地盯着窗外,一滴晶莹的泪从景妃的眼眶无声地坠下。
柳美人的眼前蒙着轻薄的一层雾,她在朦胧中呆呆地望着景妃,景妃精致柔和的轮廓在晚霞的勾勒下显现出绮丽的形状。她一刹那屏住了呼吸,柳美人记得景妃像一朵高山的梅,孤芳自赏,香远益清。但就是这样清冷的高贵的人,却对自己报以绵软的温柔。她的腹部还有刺痛,可是在这静谧的时刻,她却觉得身旁的气息都因景妃的存在而变得轻柔了起来,像是有人在空中泼了一杯芳香四溢的花茶,洋溢着清甜的味道。
柳盼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伸出手来,缓慢地牵扯了一下景妃的衣袖。
景妃愕然回首,那是一刹那的事,她的双眼中乍然焕发出的光芒糅杂了无穷无尽的喜悦,像世间所有的欢喜都倾倒在了她的眼中。
景妃立刻笑开来,眼泪还在不停地下坠,她又哭又笑,不知所措地抚上柳美人的脸,又羞赧地抽回,站起身又立刻坐下,口中不停地说:“醒了……好……太医,合该叫太医……喝水,盼儿渴不渴?药也好了……”
柳美人不知何处生来的一股力气,紧紧牵住景妃的手,口中唤了一声:“姐姐……”
景妃立时噤了声,噙着泪看着柳美人,柳盼面色惨白,但散发出一种生气来,小鹿似的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盯着景妃。
景妃低下头,捧着她的脸,低语道:“姐姐在这里,你别怕。”
“姐姐一直在这里……?”柳美人看着她,景妃因松了一口气,疲惫就全然显露出来。景妃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去请太医来。”
柳美人苦涩地抿了唇,嘴角不自觉地下降,她问:“我怎么了?”
景妃半抬起身,声音里多了一丝冷漠与狠决:“有人在你食用的糕点里下了胡藤蔓,要害你,不过你安心,我会护着你,不论是谁害了你,我都要她偿还戕害你的代价。”
柳美人的视线不自然地往下挪动,轻声道:“原来是这样……”景妃察觉到她的动静,问:“你是不是知道些甚么?”
“怎么会……盼儿不知谁……会想要害盼儿。”她苦涩地开口,神情却极其落寞。景妃静默望她片刻,见她一直缄默,于是说:“罢了。你等等,我去传唤人来。”她站起身,声音突然又缓缓传下来,“你那样心系你的长姐,为什么不问她是否安泰?”
压抑的死寂,柳美人庶几是屏住了呼吸,瞳孔痛苦地收缩,她一时哑口无言。景妃被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与嫉恨所包围,她的声音有些压抑:“其实……你应当是知道的,对不对?我不过是粗略说了些,你一概不追问其中细节,看来是知晓的。我陪了你一日一夜,也想了一日一夜,大概揣测到了事情的原委,只是皇后仍在调查,我又颇有嫌疑,才将这件事存放在心里。盼儿,她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即使我被冤枉、定罪,你也会护着她?”
听到最后一句话,柳美人激动地叫起来:“不是的!”她挣扎着撑起身子,难掩激动的神情,“我不会让你被定罪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只是,只是……”她扑梭梭落下泪,痛苦道,“姐姐的姨娘已经殁了,可是长姐还不知道。入宫前我才偶然得知,从小到大许多事情,甚至包括姨娘……都是我娘做的。所以我才想替我娘赎罪,我娘欠了长姐一条命,我才……”
景妃才想开口,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趵趵有声,景妃斜眼往后一瞥,只见是慎今,慎今入内见柳美人醒了,一时错愕,反倒不知说些甚么好。
景妃心中郁结了一股浊气,拧眉不豫道:“有话说话。”慎今这才道:“娘娘,太平宫来人请。”
景妃转身,神情凝重望着柳美人,百感交集,柳美人泪眼婆娑、楚楚可怜垂着头,一头柔顺的乌发披散下来,显得她娇小可怜。
景妃长长叹气,走上前去,俯下身对她轻声道:“你好生将养。”
柳美人立时攥住她的衣袖,哽咽道:“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还来吗?”回应的只有长久的沉默,景妃终究是心软了,柔声道:“会一直陪着你的。”她说罢,浅浅一笑,复才起身往太平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