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容华四下瞧了瞧,柳美人位份不高,屋内摆设按着规矩来,是平平无奇的。柳美人带来的家生奴婢夏云恰和她视线对上,皮笑肉不笑道:“怪生都说宫里头养人,大小姐叫养得这样珠圆玉润,神仙似的。”
柳美人抬头看夏云,笑着说:“我昨日才同你说,姊姊神情样貌与从前有别,多了好一份娇丽。”
婉容华看着柳美人白皙无瑕的面容,她纯洁得像块白壁,璞玉真挚,天真灿烂,得了那眼高于顶的景妃的疼爱,更是锦上添花。
她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脂粉香气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她从前时常低垂的眼角,此刻却因脂粉的敷加而添了份飞扬的凌厉。她眼睑一抬,冷笑说:“夏云姐姐也变了,从前府里可是训过本嫔的,如今却在夸本嫔,真的是时移世易呢。”
夏云瞬间僵住,柳美人赶忙推搡她一把:“叫你去领了人去谢景妃娘娘的恩的不是?还磨蹭着不走呢?小心景妃娘娘怪罪我们好生不懂事。”夏云疑惑,又瞬间了然,领了屋内守着的奴才、宫女退下去了。
“他们走了,我们好说话呢。夏云从前府里骄横些,是仗着家生奴才的架子,你不晓得,入宫前叫她老子娘好一顿调-教了,母亲那才肯点头叫她随我入宫来。”柳美人还是一副纯然面貌,看不出尴尬与局促。
婉容华静静盯着她,目不转睛,看得柳美人直直发憷。婉容华骤然出声,柳美人竟惊出冷汗:“她夏云当初踩着我这大小姐,也是仗着她是伺候嫡出小姐的奴才的身份,而我是个姨娘生的,还比不上她体面——仅此而已。”她是冷冰冰说出这话来的,面寒如霜,硬得像磐石,目光可怖,几乎要把柳美人挖出个血窟窿一样。
柳美人的笑消失殆尽,紧紧抿着唇,脸色也肃然起来,顿了顿,又焕然莞尔:“说那些做什么?有这些说话的功夫,花茶都要喝掉泰半了。”
婉容华却腾的站起身,踱了两步,冷声道:“你风淡云轻地说不提了,却不知我这几年受得屈辱。你护着她,可是觉着我这长姐连你婢子也比不上?”
她剜眼过去,柳美人强作镇定,没了那份稚嫩天真,抿唇低头,沉默片刻,道:“绝不是这样。只是姊姊是姊姊,夏云也是忠心伺候我的……”她强力挤出笑来,“我们说些旁的,可好?”
“呵——”婉容华尖锐地笑起来,尾声拖得极长,像夜枭的呼号,“你说的轻巧。装腔作势与我姊妹情深,我同你哪来的姊妹情深?可笑可笑。你母亲何时将我放在眼里?你叫我姊姊,也不怕叫那老虔婆气坏了,觉着你自降身份,菲薄了你自己。”她一双圆瞪的杏眼布满血丝,像淬了血,恐怖至极。
柳美人眼里滚了泪,哽咽道:“你知道我没那样。姊姊从前罚跪家祠,我怕你怕黑,怕你冷,怕你饿,烛台、暖衾、饭菜都给悄悄送来。我是绝对问心无愧的。”
“呸!不过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若不是我能入宫来,不晓得要给我寻个什么龌龊腌臜人家就给我发配了。”她看柳美人的脸渐渐变得青黑,手不住地发起颤来,嘴角竟爬上了一个诡谲的得意的笑,眼泪却一瞬间滚下来,“真好啊,你叫柳盼,希冀之意,我却叫柳薄秋,萧瑟之惨。孰轻孰重,你明白。你待我好,真叫我恶心,你是觉得我可怜,空有个大小姐的名头,却是个庶女,比不上你这千娇百宠的嫡女,所以给我吃穿。我才不要,你们都是在作践我和我娘罢了。”
她疾行上前两步,一手撑在榻几上,将柳美人压箍在底下,居高临下凝睇着她,凑近了,咬牙切齿说:“我厌恶死这个名字了,那老虔婆哄着爹说有诗情画意,其实是变着法要糟践我。恨我娘抢先一头生了长女,啐!”
柳美人刚要辩驳,口中却泛起一股腥甜,她捂嘴别过脸去,腹内滚起波涛与阵痛,她踉踉跄跄站起来推开婉容华,脚一崴,却跌倒在地,她伏身在毯子上,眉目狰狞、五官扭打在一块,呜呜咽咽开始说不出话来。
她低头蜷缩紧了身子,“哇哇”呕出两大口腥臭乌黑的血来。
婉容华伏桌立着,也开始往后跌去,碰到榻子,跌坐在榻上。
她扭曲的五官此时舒展开来,仿佛得到了释然,她呆呆仰望着架梁之椽,看着顶子上的三阳开泰的雕纹,喃喃道:“所有人都要糟践我……糟践我娘。我在府里抬不起头,连奴才也敢欺负我。入了宫,爹修书进来,不问我的安康,只叫我争气,来日好给你铺路。我什么都不是,无用时弃如敝屣,有用时也是做了垫脚石。”
她木木将视线挪下来,盯着像蠕虫一样蜷缩在地的柳美人:“我恨你。你没出生前,我没那样不好过。你是天天追着我叫姐姐,我是跟在你身边,可也不过是当个奴才似的罢了。还假惺惺说姊妹呢,你也不……”她捂着小-腹,也噗地吐出血来。
她怔怔地伏倒在榻上,眼泪淌下来,混着腥味在嘴里打转,她笑了:“说出来了……总归说明白了,心里敞亮。不用再同你虚意逢迎了……好……”她渐渐的也不说话了,遁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想被一层布蒙住了,透不过气来。
她最害怕入睡,怕会一醒来还是在府里,亦步亦趋跟在柳美人身后,美其名曰姊妹,其实那主母把她当半个奴才养,半年八月地见不到自己的娘,吃住还不比上最贴-身的夏云等人……
夏日困乏,韫姜才歪在杨妃塌上打了个盹,因听外头廊下绿羽短尾鹦鹉的学舌,便转了身坐起来,愈宁听见她坐起身的动静,从外头打起雕花竹帘进来,口中道:“想是外头鹦哥儿学舌吵着娘娘了,簪堇那丫头逗它玩儿呢。”
韫姜笑着拢了拢鬓边睡散的头发,从手边小几上放的妆奁里头,取了一支金雀钗出来定住了云雾般的发丝,说:“随意打了个盹儿,叫她玩罢,她也不晓得我在里头睡呢。”
愈宁上来,道:“娘娘不若再午憩小会儿,奴婢伺候娘娘入内室去睡罢。”
“睡多了容易昏沉,小眠片刻也就罢了。嘴里空落落的,想着吃些蔬果解一解。后院水井里头湃的水果可还有么?取些来罢。”韫姜站起来踱了几步舒展筋骨,一壁只觉勾起一股食欲来。愈
宁刚想着韫姜胃不好,意欲劝解一番,后头旋即传来徽予的声音:“才想来看你是不是睡着,就听见馋猫儿在要食呢。”
韫姜甫一听见他的声音,笑就立时漫开来了,她往外走了几步,徽予早已迈腿进来了,韫姜嗔道:“皇上取笑臣妾呢,偶或吃一吃的,天这样热,若不湃过,温热的入口,好没味道。”说着话,仍旧乖顺屈膝行了礼,愈宁见状,行了礼后噙笑退下了。
“你胃不好,应当少吃些这些凉物。”徽予搂着她坐下。
韫姜嘟囔道:“上一回吃都不知猴年马月了,今儿个想着,予郎还不叫我吃。”
徽予掌不住刮了一下韫姜玲-珑挺拔的鼻,怪道:“你便央朕吧。也罢也罢,只许你吃几个。”说着侧头吩咐人去取来。
韫姜倒在徽予怀里,宛如一只乖顺美丽的猫,徽予顺着抚-摸她柔滑的乌发,发丝间弥漫出清单甜美的木樨、山茶花香,留了徽予一手的芳香。
簪桃上来奉了蔬果,冰过的五彩琉璃莲花碗在阳光下绚丽生辉,碗身上冒着晶莹细密的水珠,碗内分割四块,分别盛了紫玉葡-萄,红灿西瓜,灵山荔枝与黄澄甜杏。每一个都饱满多汁,诱-人生喜。
徽予拿过一颗硕-大浑圆的紫葡-萄,低头仔细将皮剥,一面还问:“最近身子还舒服吗?前几日去看过了顺妃,依旧不大好,朕就想着你,想你是不是总撑着不说,只报喜不报忧。”
韫姜低头看着徽予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剥着葡-萄皮,微紫的果汁沾染上他的指间。他的指甲修得极齐整,微曲的指节突出分明的骨形来,纤长俊美。
“顺妃妹妹是实在羸弱了,不啻如此,太医说她连底子也虚。妾身少时还算养得好,所以底子强劲些,这许多日子养下来,必定是‘蒸蒸日上’了。”她说着抬头看徽予,徽予的眉眼此时是极其温柔、亲和的,他更像他的母亲,尤其是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并不阴柔,却更添昭昭的英气。
韫姜喜欢他眼里的关切与爱怜,纯粹无瑕,春山如笑,和风细雨似的。徽予轻轻点头,将葡-萄小心翼翼送入韫姜口中,韫姜抽出丝帕来给徽予擦手,徽予却说:“再剥两颗你给吃罢。”
“予郎也该吃些。”韫姜将头往旁边一靠,恰恰好倒在徽予的臂弯里,她抬头望着徽予灿然地笑。
徽予顺着低头吻她,抬起头后说:“你想吃,就再吃几个。朕不太喜欢吃这些。”
韫姜的面颊泛着潮-红,一抿朱唇,赧然道:“那妾身想吃荔枝。”
徽予几乎眼笑眉飞,柔了她两把,怕她躺着酸疼,又扶着她坐起来,才去给她剥荔枝。韫姜就垫着徽予的肩,贴在他耳鬓边与他说话,说的都是些家常体己话,仿佛翻来覆去也没个意义,可二人不知倦地说,只觉得心中暖暖的,偶尔彼此缄默了,只能听到轻缓的呼吸声,也觉得安稳。
撤下蔬果,韫姜命人取出她近日得闲画的一幅消暑图来,叫徽予点评、点评,两人才说了没几句,君悦就急冲冲迈着急促的步子进来,也顾不得多周全的礼数,惨白了一张脸,禀告道:“启禀皇上、德妃娘娘,婉容华与柳美人不大好了!”
他顾虑着忌讳,只把话说了个囫囵。韫姜的欢愉刹那一滞,视线一转,与徽予同样惊诧的目光交了接。徽予适才轻快的声音急转直下,变得沉重起来:“怎么?”
君悦缓了缓,掂量、拿捏着说:“听来报的人说,瞧迹象好像是中了毒物了。现下容华主子与美人皆安置在钟粹宫。”
韫姜略有讶异,神色一晦暗,心思却即刻活泛起来。徽予站起身来,扬手示意君悦退下,又不忘回身对韫姜细声细语说:“只怕那边不好,你仔细那头的晦气,还是不要去了。朕去瞧瞧就是了。”
“岂有这样的道理呢?妾身定是要去的,予郎要是担心,妾身去瞧了,远远站着就是了。”那起子人最爱编排是非,韫姜顾虑着,仍旧坚持要去。徽予依稀叹口气,上前来两步,说:“还是这些子乌糟之事。累了你了。”
韫姜默默少顷,手轻柔放在徽予的胸膛上,垂头贴着他的肩,开口说:“只怕予郎更为烦心。”徽予抱住她,长长舒了口气,眼底有摸不清的疲惫与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