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格外晴好,可谓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景妃因在宫中百无聊赖,本想着请柳美人一起去留芳苑逛逛、散心说话的,但因琳宝林报了病说偶感风寒,柳美人去了看望,故而没有了空暇。
景妃只好自己领了一班人出来四处散心。
留芳苑百花拥簇,芳香沁人,一处处侍弄排布得极为雅致精巧,没有俗艳的烟火气息,倒是相得益彰、彼此融洽,共绘出一幅清丽的旖旎画作来。
她这厢正兀自走着,斜眼看见略略远处过来一众人,倒也不多人,不过区区四个人。
她定睛瞧了瞧为首的妇人,那人体态瘦削,精神还算矍铄,看着同太后相仿的年纪,穿着一身紫檀滚边二指宽乘云绣晏居绰子,下穿一条栗色八宝海螺膝的马面裙,上头发髻只绾着一个寻常的圆髻,压了一支金银绞丝嵌珊瑚珠的飞凤簪,是极寻常的装扮,却架不过她通身的气派与端庄的容止。
她穿着暗沉沉颜色的衣裙,然丝毫不见憔悴苍老,反添了许多庄肃严厉之气。景妃定了定神细想,想她必是不曾照过面的一位太妃娘娘了。
先帝爱美人,后宫绝代佳人层出不穷,各有千秋,有的媚眼如丝,有的眉比远山,有的妩媚倩丽,有的高洁无瑕,端的叫人眼花缭乱。
这位渐渐走近而来的,虽有了岁月的磨蚀,然而仍可见眉宇间拔群的姿色。先帝的后宫更为风起云涌,腥风血雨,最后能熬到太妃的,多是勘破了世事,隐居慈宁宫、少露于人前见面的。故而饶是韫姜一行人,也不曾认全了那些个太妃娘娘们,更不消说初来乍到的景妃了。
她略微有些局促,不知名分,各处举止也便受了掣肘,她只好定定站好了,微垂着头,待那太妃娘娘过来。
太妃身边的一个穿着黛紫滚边云水纹褙子的嬷嬷,她心里透亮,早先一步上来,自报家门,景妃才知来者是贤懿太妃,她微有愕然,正一品的太妃,却穿得这般肃静,也算有些难得了。
她细细回想,才忆起,这贤懿太妃在从前时本与太后有些不睦,只如今斗转星移,时移世易,她为着还在朝堂效命的睿王,深居简出,与太后相处太平。
景妃也自述了一声,上前几步给贤懿太妃请过了安。
贤懿太妃形容有些纤瘦,面颊清癯,看着自然有段令人敬畏之色,景妃容止有礼,不卑不亢,请了安后便等着贤懿太妃的意思。
贤懿太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景妃,口中道:“在敬华楼静修,闲来无事时听婆子丫头们说皇帝宫里的事,听说了从齐国来了位公主,如今一见确实好气派。不见得逊色于贵德二妃。”她一双敏锐的眸子里闪过精光,仿佛动了奇诡的心思。
景妃在瞬间捕捉到她眼中的深意,刹那有丝奇异的感觉袭击了她的心,她的神情也随之变了变,嘴角不自觉上扬:“多谢太妃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若论气派,妾身自不敢与贵德二妃比肩。”
贤懿太妃短笑了两声,景妃对她尖锐的目光与短促的笑声感到了不适,好似自己隐藏的野心与傲气全然被她看破了,而且太妃似乎对她这般的伪装感到嗤之以鼻。
她头一回感到锋芒在背的惊惧,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企图躲开贤懿太妃审视的眼神。太后也是极让人钦佩的人,却远远没有贤懿太妃的锋利与逼仄。
贤懿太妃有一双眼角上吊飞扬的媚眼,清白色眼白多于点漆似的瞳仁,然而看着独独有一股有别于众人的、侵蚀入骨的媚和凛冬之气。
岁月的磨蚀在她的眼边留存了几丝隐秘的纹路,反而更添了睿智、沉稳和凌冽。景妃似乎明白了贤懿太妃能以太后敌手的身份活到至今的缘故。
“你是金玉堆里的明珠,是最不该自惭形秽的人儿了。”贤懿太妃款款两步,钗环不响,腕子上一套金镶玉福寿万全套镯只微动了一瞬,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她眼珠一斜,嘴边带笑,越过景妃一步,景妃侧过来欠身,只垂下了眼睑,并不低头:“太妃娘娘怕是说笑,入了楚宫,一样伺候皇上的。”
太妃并不再多做闲话,说:“你能有这份心很好。”一旁的嬷嬷低眉顺眼地提醒:“太妃该当往慈宁宫去了。”
太妃颔首,饶有深意望了眼景妃,侧身抬手,旋即上来一位形容清秀,举止端雅的宫女,看着廿岁有余年纪,已有极其妥帖的行事风气,只见她手中提着一漆木雕花彩绘藤蔓的双层食盒,不消吩咐,就从中稳稳当当取出一屉来。
景妃会意,与太妃目光交汇,轻笑一声,笑里隐着一份讥诮,点漆似的眼往下一转,粗略瞟了眼,是玫瑰糖蒸栗粉糕和奶白枣宝。她飞快转过心思,刺探似的又偷偷去看太妃,只见太妃抿唇,因着嘴角微扬,双眼略眯合起来,隐住了些微眼神,叫人查探不出深意,但景妃能明白,太妃赏东西绝不是毫无用意的。
先帝的夺嫡之争虽没有高宗时的那般惨烈异常,也没有先帝武皇入主东宫时的暗潮涌动。但景妃记得,当初武皇常年御驾征战,直到当今皇太后入宫前两年起,才为着朝堂安稳,国运昌隆而不再亲征。
因此武皇虽极为骁勇轩昂,膝下却远不及其皇考显宗来的儿孙满堂。其中-出类拔萃者,不过是当今皇帝为一,静王再为一,睿王又为一,仅此三人尔。
其中睿王最长,皇帝次之,静王末。这三人,睿王最具武皇的风范,颇有当年武皇伟岸巍然之风;皇帝岳峙渊渟,宋才潘面,最得武皇之心;静王惊才风逸,玉质金相,只掣肘于生母宜妃心肠歹毒、作茧自缚,以致静王难展飒爽。
她在刹那之间琢磨过千百个心思,而后恭顺地屈膝:“臣妾在此谢过太妃娘娘。”说着施施然起身,示意慎今去接过。
慎今立时双手恭敬地捧过,机灵地行了个大礼给太妃告谢。太妃颔首噙笑,又瞧了一眼,方才提步走了。
景妃送她走后,回身看她远去的背影,太妃的背脊挺拔,傲气不减,遥遥望去,竟比缠绵病榻的太后更具气魄与威势。
景妃回过头来,言语讥诮:“她一切都很简素,却一切也极其不败身份。太妃深居简出却还是顾忌体面与傲骨。”淑越站到景妃身旁来,问:“那娘娘打量怎样?”
“拾柴添火,总是好的。”景妃微微笑,又低头看了眼那糕点,绷紧的神情柔和下来,唇畔自然飞扬,露出一抹纯真柔情,“估摸着盼儿爱吃,拿了送去盼儿那罢。你亲自去。”淑越会意,也展露出一个笑来,旋即就行礼后去办了。
那厢柳美人处,淑越走后不久,柳美人就回来了。
她听说景妃打发人送了糕点来,很是欣喜,一时要亲自去拜-谢,转念想了想,先拨了人去谢恩,又叫人去请婉容华来同用。
婉容华是“姗姗来迟”的,穿的虽是一身寻常的缃黄对襟绣两指宽垂丝海棠的褙子,并一色杏黄马面裙,装饰上却下了功夫,钗环首饰一应俱全,本是家常可又突显刻意。
她过来柳美人处,柳美人还一心是家里姊妹的情分,直直过来,挽着婉容华的手就要进去,柳美人瞥见她腕子上一套掐金嵌红玉珊瑚珠双喜镯,不禁夸了一句:“姊姊腕子上的套镯好生漂亮,我就是家里过年姑母、姨母们送的礼里头,也没见过这样的。”
婉容华寒瑟瑟的脸和缓温柔了好些,背脊挺得更直了,衔了个讥诮轻蔑的笑,戳了戳柳美人光洁的额:“你也忒目光短了些,这个劳什子算什么,你喜欢,立时脱下来送你也使得。”
柳美人单是吐舌笑了笑,顿了顿又说:“姊姊的东西,妹妹怎好拿?倒是景妃娘娘疼我,知道我就糕点上最上心思,有了这好东西就给送来了。妹妹想着,宫里什么好东西姊姊没见识过?只这糕点各处有各处应有的份,听说除了娘娘们有小厨房,其余都是中规中矩的,所以想这点心应该很别致,就叫姊姊一道儿来尝尝。”
婉容华才回转的脸色登时又如蒙了雪,阴阳怪气的:“也不是这样,皇后娘娘赏给我吃的,也没见少过。我倒想看看景妃赏的能有多新鲜。”
柳美人便是跟着笑笑,拉着她在榻子上坐了,将榻几往婉容华处推了一推,榻几上早将一应点心、花茶摆好了,柳美人又着意添了海棠糕和芙蓉酥同鹿肉脯和五香牛肉,婉容华瞥了眼,哼道:“景妃娘娘倒是赏了你许多,她真是疼你。”
“景妃娘娘赏了玫瑰糖蒸栗粉糕和奶白枣宝,旁的是妹妹为着丰盛些,着意添的,否则叫姊姊来颇觉羞愧的。”她天真烂漫地笑,一双水杏似的眼扑闪扑闪如星子,两靥粉若艳桃,酒窝低陷,愈发俏丽。
婉容华闷了口气,侧过头去不看,随口“哦”了一下,伸手停在玫瑰糖蒸栗粉糕上,须臾后捻了一块,滞了滞,送到柳美人嘴边:“你先吃一口罢。”
柳美人双手托腮,笑生两颊,赶忙凑上去咬了一大口,全然不顾闺中学的礼仪,婉容华轻薄易碎的笑容挂在嘴边,风一吹就能散一样,柳美人却恍若不见。
婉容华将剩下一半放到柳美人跟前的彩绘小碟里,说:“喜欢就多吃些。”一面自己捻了一块,咬了一小口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