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人入内,容德领着澜儿上来引路,韫姜粗粗扫了亭内一眼,两排一溜的酸枝木錾银福禄直背交椅,前头按位份设大小不一的八仙桌,那上头铺设着绣纹不一色彩有别的缎布,交椅上的靠褥坐垫亦有不同,各按位份尊卑设置。
韫姜位次上的是九成新的金红珠线玛瑙斑靠褥和一色坐垫,她甫一坐下,就有宫娥过来奉茶,上的是润喉开胃的桑菊天冬酸枣茶,韫姜接过那鹧鸪斑盖碗,茶盏的盏托不是寻常的莲花托口,是皇后特用的魏紫牡丹花,看着别致精巧,雍容富贵。
她品了一口,里头似乎过了一遍杭白菊,残余着清淡的菊香。韫姜略有些嗜甜,里头着意添了蜂蜜冰糖,咂味间有恰到好处的甜蜜,一口两口下去,竟也喝尽了。
一盏茶的功夫,人陆续而来,这几日功夫,韫姜与恪贵妃似有冰释前嫌之兆,晨昏定省上的拌嘴刻薄都寥如晨星了,偶或见了,甚至可以“相谈甚欢”。按着位次,恪贵妃在韫姜之旁,恪贵妃落座前韫姜起身与她见了平礼,而后一同坐下说话。
“照例本宫合该在对座安置,却排到你身边来,纵然并无不可,也合规矩。但想着说不定是皇后刻意安排,要我们出龃龉、闹不休,好招惹皇上的不豫。”恪贵妃短笑两声,讽刺的意味顿生。
韫姜徐徐道:“从前是诸多误会,如今你我姊妹涣然冰释,岂不妙哉?”她望向对过的景妃,景妃脸色清寒,面无笑意,端雅安坐着。
齐国使前脚才来使大楚,商议国是,这后脚景妃就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抛却她高贵的出身不谈,她样貌容止处处不逊色于人,是人中龙凤,卓尔出群,超尘拔俗的。靡颜腻理,姑射神人,焉有不爱者乎?
韫姜时常也会赞叹她的卓越脱俗气质,却又对之耿耿于怀,不能生出一点喜爱之意。
“这几日景妃煊赫,你可还泰然?”恪贵妃斜睨韫姜,她往后靠着靠褥,语气有丝生硬,似乎还免不去惯常的嘲讽与奚落。
韫姜微笑:“不都习惯了?何况她资质本属上乘,教养极佳,样貌不算风华绝代,却也独有风sao,平心而论,怎不让人心有偏颇?”
恪贵妃大有不悦,却也不褊狭,嗤了一气。她心里还是通透的,景妃不卑不亢、不谄媚、不柔情的情态恰恰是特殊的,与众有别,自然难免叫人留心。旁的暂且不论,入了明城做了妃御,也是伺候皇帝的女人,皇帝没有格外嫌恶不屑一顾的道理。何况她是教人不能忽视的明珠。
韫姜偏头细瞧恪贵妃,恪贵妃娇媚绰约,蜂腰花面,雍容华贵,虽不复青春秀丽,却仍是一品国色。她的眼角有影影绰绰的细纹,但像是美玉的纹路,只增风味不减端丽。她一例衣着华美,一身官锦红千叶水仙蜀锦宽袖襦并紫间金月百褶裙,额上贴着玫瑰金箔,发髻上坠着玛瑙錾金珠,华美至极。
二人闲话片刻,等徽予到来,一起给请了恭安,然后才正式开宴。
韫姜虽然嗜甜却胃口不佳,先上来的玉带糕与松子枣泥麻饼韫姜贪嘴了两块,就已经觉得隐隐发腻,吃不下别的了。
她极容易发腻,况苏式糕点果子尤其重甜,吃得多了,嘴里还有些隐隐泛起酸来。她正要悄悄儿吩咐愈宁去传盏解腻的乌龙梅子茶来。
不承想她刚偏了头,簪桃就端上一盏茶来,附耳悄声道:“皇上让备的,说瞧见娘娘多用了两块,知道一定腻了。吩咐奴婢带句话,余下的少用些,但不能不用了,否则折了中宫颜面。”
韫姜抬眸望向徽予,徽予才与皇后说话,又有姝婕妤站起敬梨花酒,他喝了一小口,仿佛是早感受到韫姜的视线似的,忙的转过头来看向韫姜这头,韫姜静默微笑,含情脉脉,柔情蜜意,徽予大悦,恪贵妃起来敬酒,他饮了一大白。
韫姜随着起身,朗声道:“臣妾便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皇上莫怪。”
恪贵妃瞟她:“闻其茶香,仿佛是乌龙梅子茶?可是德妃贪嘴反成拙,腻了要解?”
徽予抿嘴笑着,他有着朗月清风似的品貌举止,仪态堂堂,韫姜分明没喝酒,可见着他霞明玉映,却十分心醉。
“实在是那苏州师傅手艺精妙,光这两碟子糕点就够臣妾喜欢的了,一下多吃了些,反而误了后头的。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可不叫臣妾椎心泣血么?”
徽予笑眼闪闪,笑出了声,心情极好,带着极明亮轻快的笑容,对着皇后道:“德妃抱屈,皇后容量,传人下去包些送去未央宫,才教她好舒心了。”
一瞬有愣怔,那样温柔粲然的笑,皇后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了,她晃了神,鼻头发酸,隐约有泪意。
徽予的俊逸与才能,让皇后禁不住倾心思慕,从前的种种委屈仿佛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低头,难得的细柔婉约:“喏。”
韫姜谢过恩典,同恪贵妃一道坐下。
恪贵妃又说:“臣妾才想着,苏式糕点以玫瑰、桂花调香,最重一个甜字,不喜欢吃甜的妃嫔们,只怕容易发腻。所以臣妾斗胆请朝阳宫小厨房的厨子做了几道别味解腻的菜带来,不知皇后是否介怀,要不介意,也好摆上来叫各位妹妹吃了解腻,也不辜负了余下的珍馐。”
皇后聚在脸上的喜气登时消散殆尽,笑容却还凝固在嘴边,眼神却已沉沉阴寒下来。
她略微抚了抚叠雪罗宽袖,挪开目光,声音变得生冷:“只请皇上的意罢。”
徽予漫开的笑也如退潮的汐,拢了好些:“也罢,贵妃一片好意,一同上来罢。”
皇后短笑两声,极为敷衍,面容神情却是个宽仁大度的样子:“这一来,臣妾预备的那些小菜也不必上来了,不过朝阳宫的厨子手艺是绝妙的,诸位妹妹也可大饱口福了。”
徽予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轻轻一笑:“你思虑周全,贵妃也是体贴。”皇后喏了一声,不再说话。
“姐姐这也太下皇后的面子了。”韫姜欠身,靠近了恪贵妃轻声说。
恪贵妃冷笑:“本宫就是看不得她装腔作势。”
她冷眼瞧着容贤带头,命人从朝阳宫宫人那接过小菜,皇后真是一点儿也不肯让的。
糕点并小菜一道道呈上来,一一列齐全了。韫姜夹了几箸百合芹菜炒香螺吃,恪贵妃道:“白灼菜心看着素,却是下了功夫的。”
韫姜便也吃了两筷子,这白灼菜心微辣鲜美,菜心入口甜软,极配胃口。她禁不住赞许了两句,恪贵妃并不接口。韫姜粗粗瞟了眼她桌上的糕点,几乎没动。恪贵妃素不爱甜食,何况又是皇后宫里的,她便更不喜了。
“姐姐纵然不愿,也还是用些吧,落人口舌不好的。”韫姜扫了一眼,一指一碟子清水玫瑰月饼,道:“这清水玫瑰月饼我吃了两口,确实花香馥郁、又甜味适中,姐姐可以用一块。”
恪贵妃不屑,蔑然:“本宫嫌恶。”说着堂下扫了一眼,见柳美人正吃了一箸清汤白菜,勾唇问:“柳美人,这清汤白菜可用着舒心么?”
柳美人纯然,笑着:“合该多谢贵妃娘娘的,吃了解腻正好呢。”
景妃送菜入口的动作一滞,神色凝重起来,柳美人坐得远,纵使她有心提点,也是有心无力。
景妃正了心神,道:“贵妃娘娘的小菜令人食指大动,皇后娘娘的糕点教人齿颊留香。柳美人对这些个八珍玉食只怕都垂涎欲-滴,道道吃得津津有味。”
?诗讪讪然四下环顾,停了筷子。她略微惶然,生怕牵涉其中,她不厌甜食,却比韫姜更易生腻,寥寥三两块下肚就没了胃口,贵妃上来的咸鲜酸辣的小菜反而更贴合心意些。她腹诽万幸留了心,并未“厚此薄彼”惹来横祸。
众嫔御也各自隐隐不安,停下了动作,琳宝林与方采女对视一眼,彼此不约而同地瞅了眼彼此菜碟中盛放的菜式。
瑃小仪与玲良人都是玲-珑七巧心,彼此是灵透明白了的。只她二人各有打算,各有各的凌云之志,不愿意轻易入人麾下,做人的棋子。于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明哲保身,不愿主动涉水。
“景妃是八面玲-珑了,柳美人可不一定是这样想的。”恪贵妃飞扬的眼角露着挑衅与鄙夷,她是玫瑰一样的美人,纵然美艳但浑身是刺。
韫姜垂下眼睑,她深知恪贵妃的脾性,纵然有收敛,那也必然是一时的,她从不甘在满心嫌恶的人面前乖顺。
韫姜侧目瞄了眼徽予,他果然沉着脸,毫无笑意了。他身旁的皇后还强撑着端秀温婉的微笑,眼中的唾弃与怒火却已熊熊。
韫姜轻嗽两声,那头的柳美人后知后觉,仿佛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敢贸然开口辩解,因此僵在原地,青白了一张小脸,失魂落魄的。景妃又是气又是急,脸色也不好看,又碍于身份不好把话明了说,素手袖在宽袖内,不自觉攥紧了粉拳。
谢贵嫔是解了思过一同过来的,她月份已大,脾气却一点没消减下去,只见她往后靠在靠褥上,捏着细细的嗓音:“柳美人这是在说皇后娘娘的糕点腻了?皇后娘娘好心肠,恩泽惠下的,偏生你要辜负了,岂不叫皇后娘娘伤心吗?”
柳美人回神,心还是发颤的,嘴里便溜出些没盘算、没把守的话来:“臣妾断然没有这个意思,适才德妃娘娘也是……”景妃忙的咳嗽两声给阻遏了,柳美人彻底醒了神,才知道连着韫姜也一道得罪了。
韫姜短笑两声:“柳美人只怕和臣妾一个心思,鱼和熊掌都欲兼得,只不过年轻,说话差些门道,听起来不尽人意罢了。”
她是朝着徽予说的,徽予明白她在解围,于是顺下说:“也是了,既然祝酒品茶、用菜吃点心的都累了,还是传个歌舞上来凑个趣罢。”
“臣妾正和皇上一个心思,才听说教坊司阮氏姐妹新编排了歌舞,水袖如浪,加上小朱氏的歌喉婉转,新奇又雅隽,比年前家宴上皇上赞不绝口的那一场还要好上百倍。现在可得好好一瞧了。”韫姜忙的接过话茬子,煦煦说来。
她的声音温柔清婉,像冰雪消融之后淌入小溪,轻微却清越的声音,一下把剑拔nu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她穿着明艳的衣衫,笑容也是清艳媚然的,与丹朱衣衫的颜色相得益彰,更添绰约艳丽。她的唇畔凹下去一个活泼俏丽的梨涡,与欺霜赛雪的玉肌交相辉映,让人看了痴迷。
徽予竟有一瞬的失神,喉结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凝聚的薄雾浓云也散去了些,脸色跟着温暖了下来。江鹤何等耳聪目明,旋即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