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韫姜凝眸静神,瞧着滴漏一霎一霎往下坠沙,红木罗汉床另一侧安坐着宛陵,迎着琉璃灯的光,为昭临绣着春衫罗裙。
韫姜轻轻道:“夜深了,不绣也罢,仔细熬坏了眼睛。”
宛陵柔柔发酸发涩的杏眼,眨了眨,苦笑道:“确实,可是空下来,就心里没个着落,总要想着……”她话一停,眼角的余光飘向碧纱橱外,只见簪桃垂首款款进来了,上来请了二人的礼,方才开口:“主子,今夜侍-寝的是珣贵人。”
宛陵“啊”一声,将手中绣绷针黹放在手旁小案子上,对韫姜说:“也是意料之中,只我心里暗自押筹,猜着是瑃小仪拔得头筹。她不比从前那位曹小仪,不是个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是实实在在秀外慧中的,没想到……”
“瑃小仪同玲良人在留芳苑和陆良人、谢贵嫔起了龃龉、摩擦,皇后罚了谢贵嫔思过,瑃小仪同玲良人抄录《女则》、《女训》。我也是去太平宫给皇上请安时,一起听小城子说了才知道的。”韫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缓缓轻声说,“这事儿一出,你说皇上哪还有心神传她们两个。不过,刚入宫的选侍就出以下犯上的事儿是不好听的,所以皇上差人按压下,不让多提的。难怪你并不知情。”
韫姜姣好的脸上蒙上一层歉疚:“你别怪我没和你说,我不得不顾着些皇家颜面,你我是见识过奴才们刁钻利嘴的厉害的,所以还是要忌讳些。”
“这我都知道,不怪姐姐的。只是这样,别人也就不知道珣贵人拔得头筹的内情了,万一别的人都猜她是沾了姐姐的光,那对姐姐与季妹妹都是很不好的。”宛陵有些忧愁,“不怪皇上,选秀时哪个不是看着相貌端正,举止娴雅的?再看家室清明,也就留下了。皇上只怕选了,心里也没留多少影子,也只几个佼佼者有些意,首宠自然往那几个里挑。今年不外乎得了封号的四位,里头筛下来荀、韩二位,余下季小妹妹和琳宝林,掂量着家世轻重,于情于理都是要选了季小妹妹的,可后宫里的人贯会装聋作哑,就是不肯往这一层上去思量,都盯着姐姐呢。”
“我都晓得,只她们未必敢怎么计较,否则不是昭然若揭的蝎心?何况心狠之人防不胜防,你我也没法去揣测她们的打算。”韫姜吁叹,吩咐簪桃,“当今之际为了?诗好,是远着她些,你摸着夜色,悄悄儿去玉芙堂寻到她的家生奴才叮嘱一声,叫她这几日别来未央宫了,外人前头也少提本宫些,尽量深居简出得好。过一阵风头,大概也没人会为难她了。”
“若能这样就好,只明日必定流水儿似的礼又送去,门庭若市的,季小妹妹不知肯不肯甘受清冷呢。”宛陵端起晾好的红粉玫瑰花茶嘬了两口。
“我是尽心了,只看她自己造化,她若有志气不肯做小伏低,我怎能勉强她?可我看着?诗是个明白人。”韫姜将宛陵缝绣的春衫取来看,二人相对无言默默。
过了些时候,簪桃回来回话说:“季主子是个懂事人,早料想到主子要去吩咐的,命了玫玙等候未央宫来人,并托了带话回来,季主子意思是她万没想到自己是首宠,惊喜之余也是
害怕不知怎样自处,思来想去还是少招摇为好,因而这几日是要少来娘娘这儿尽孝心的,求娘娘容谅。”
韫姜微笑,对宛陵道:“是个好孩子,夜深了,你也该回宫去哄昭临入眠了。”
宛陵笑道:“正是呢,看着季小妹妹是个懂事的我也放心些,盼着天随人愿就好。那妹妹也先回宫去了。”韫姜起身送她,目送她走远了也就踅回宫去安寝了。
翌日晨昏定省罢了,皇后受了?诗的大礼,又嘱咐了两句,也就命众人散了。
瑃小仪同玲良人照常结伴出宫,瑃小仪的脸色并不好看,玲良人也是平平的。
两相默默无语,看迎面走来的一班宫女在窃窃私语,顺风声彰,瑃小仪与玲良人可隐约听到她们的谈词。
一个宫女眉飞色舞地与身旁的宫女说:“我听姑姑们谈天,说今年的新贵们里头拔得头筹的是德妃娘娘的侄女儿珣贵人,这可是天大福气了,之前谁不想着应该是广陵候千金瑃小仪得隆恩呢?我啊,之前远远瞧见过珣贵人一回,呵!果不其然是神仙妃子一样的人品!”
“别说她是沾了德妃娘娘的光,我看着珣贵人也配得上这头一份的。她哪处逊色了瑃小仪的?只家世不比三品的侯爷爵位好罢了。现如今玉芙堂那头喜庆,不知道瑃小仪怎样丢了人呢,论起来还是庶女,不像珣贵人是正经嫡出的大姑娘。瑃小仪家世再好,放在寻常人家议亲,也只是做妾室的好料子,珣贵人不入宫,许是要做了人家大房娘子呢!”宫女儿正说得起兴,抬眼见了过来两位新秀,骇得没了声,面面相觑,仓皇低了头,靠着墙屈膝行过礼要走。
玲良人为瑃小仪不平,叫住斥责:“量自己脖子上几个脑袋,嘴上没个把门的栓子,什么腌臜词都往外吐,壮着胆子在这儿议论宫嫔!回头报给皇上、皇后,杀了头才叫你们长记性。”
宫女们吓得立刻跪下求饶,瑃小仪铁青着脸,不愿久留,寒着声音,叫身边人领那两个编排碎嘴的宫女下去挨罚,灵栽答应着提了两人就走,不顾她们哭天喊地求饶。
玲良人反过来安抚瑃小仪:“宫女们下作,你别往心里去。”
“我入宫前娘亲就嘱托我,说小心宫里人言可畏,我今儿算见识了,这些宫女命里下作,嘴更卑劣。”瑃小仪气急败坏,实在羞耻愤恨,掩面落下泪来,加急步子往宫里去。
玲良人提裙追上,拉住她道:“你从来是有傲气的,我知道你一直把庶出这心结郁结在心里。你娘得宠,你是当着嫡出的女儿养大的,哪样不比你的嫡大姐姐好?我小时候头一回见你们姊妹二人,还以为你是嫡出的女儿,你通身的气派将一众千金小姐深深压了一头。皇上登基之初的头一回选秀,你嫡大姐姐是落了名回去的,她没个脸面,草草结了门亲就嫁了,哪儿比你现在风光?就论我那最重嫡庶尊卑的爹,见了你的人品相貌,也许我多与你来往,你何必自己不快添堵,反而遂了小人的愿。”
“姐姐-疼我、宽慰我,我都懂的。只我与她同在一宫内,看她炙手可热的,我却遭人耻笑。我并非宰相,肚里撑不起船来。”瑃小仪摁住眼角,生生将泪憋回去,脸涨得通红,手隐在袖内止不住发着颤。
玲良人握住她发凉的纤手,替她揩去挂着的泪痕,哄着她:“你别哭,我把你当亲妹妹看的,你哭了我也伤心,也气那起子奴才。”
瑃小仪摇头:“谢过姐姐……我实在乏了想回去……”
玲良人吁叹:“你回去见了玉芙堂的光景岂不是更难过,你若累了,来我归月阁歇一歇罢。我命人扯了纱橱帐子,安置了杨妃榻来也方便。”
瑃小仪思虑了会儿,颔首答应下了。玲良人遂命人加急步子回去安排,一壁挽着她同她一道回归月阁去。
陪着瑃小仪睡了,玲良人掀起纱帐子出来,到外阁桌旁坐了,自倒了一杯温水来喝,心中缓缓打起算盘。
宫女见玲良人定定坐着不语,陪了半晌,出声问:“主子可有打算?”
玲良人将压手杯放在桌上,闷声道:“暂不论荀虞妹妹,我也不是被打了脸的?外头没我与荀虞妹妹被罚的风声,皇上未必知道,恁地,也没选了我或荀虞妹妹。她是首当其冲被讽刺嘲笑了,可这刀子一样也是剜在我身上的!论家世,我父亲太常少卿也不逊色了季家的门楣。论样貌,我自诩也没有落入下风。你以为瑃小仪是委屈了,我岂不也一样丢份!”
她扶额僵坐,闷不做声,宫女扶着她的肩,心中也是愤愤。
玉芙堂,?诗扶额在罗汉床上歪坐了,玫玙上来奉茶,看着?诗气色极差,虽敷了铅粉搽了口脂,仍可瞧得出她气血虚亏导致的青白的脸色。
她说话无力,浑身虚浮,拥着软枕摇头:“实在喝不下……”她气若游丝,看着是病中模样,玫玙急道:“主子别再犟着不肯延医请药了,讳疾忌医是要出大事的。”
“我只是睡不安稳,腹疼罢了,我计算着兴许是天癸要来了,才坠疼得很,又酸乏无力。从前家里是女医照看的,到了宫里我……我还是没那个脸面去请太医来瞧这件事。何况,这几日还在风头上,我不能骄矜,否则让人拿了话柄说我矫情。”?诗无力地伏倒下去,蜷缩抱膝,塞了一个软枕在腹部按着,也算强压着止疼。
“主子,皇上来了。”玫玥兴冲冲掀起竹帘进来,却见这幅情景,一时愕然不知所措。
玫玙急道:“主子今早儿起就喊腹疼,又撑着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就站不住,偏生狠心不肯请太医来瞧。这下子……”
?诗听皇上来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一壁道:“疼的是下-腹,我估量是天癸来临,从前疼过一两回,不知是不是来了宫里水土不服,又担惊受怕、多思多想才导致天癸提前,又狠狠地疼。女人总归如此,喝红糖水、捂着暖就好了,别张扬。皇上要来了……你们扶我起来。”主仆正理论间,徽予便缓缓过来了。
?诗跌落在地,挣扎着起来请安:“妾身失礼不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妾身恭请皇上安好。”徽予见她大不好,忙一个箭步过来,把她抱起扶坐到罗汉床上,问她是怎么。
姑娘家总是羞于启齿那事的,?诗涨红了脸,颞颥道:“无碍的,只是小腹刺疼……已……已传人来瞧过,说不打紧的。”
玫玥嘴快,截住?诗的话将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徽予听了叹气:“你又担心这些作甚,况医者君子,你顾虑这些做什么?后宫宫嫔人人若皆如此,还设太医署来何用?”说着转身吩咐君悦去请太医来,顿了顿,加上一句,“就和太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