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谢过皇上,可妾身听说和大人是专伺候德妃娘娘的,妾身哪有那个福分,劳动和太医大驾。”?诗打起精神来说话,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朕知道你们都在畏首畏尾些什么,但孝道不可废,礼节不可乱。论起位份,德妃是尊,论起辈分,德妃是长。在宫中瞻前顾后,反而叫你们忌惮。朕就派御前的人去请德妃的司职太医来,叫人心里有些数,什么人动得,什么人动不得。”徽予接过玫玙沏好了奉来的茶,呷了一口,说,“隐-晦之事众人皆猜,光明正大敞亮了,彼此明白,也就没多少事来了。”
?诗一时定住,陷入一种茫然却又骤然清透的境地中去,她才知道皇帝不加掩饰、坦荡给予的宠爱在她的心里是害,对于旁人来说妒忌却也是忌惮。
她连宠爱也视之毒药,现今才明白了,盛宠与自律收敛,才算是真正的平安之道。妒火是不息的,蹉跎也是难免的,但能秉持盛宠与谦和,才能把十之八九的灾难挡了去。
她垂头和婉:“多谢皇上……妾身明白了。”她知道自己的宠爱泰半是沾了德妃的缘故,自己倒也受着,虽暗暗有些落寞自讽,但也得之我幸。?诗垂下上翘浓密的睫毛,沉默少顷,倏然勘破了许多。
强撑着说话,耗了极大的力气心神,她缓了口气,疼得冒冷汗,徽予也心疼她这样咬牙撑着,于是叫她躺下休憩,不必顾着与自己说话。
?诗见徽予垂怜,想起自己强撑着忍的疼,禁不住落下泪来。她其实坐也不是、躺也吃力,坐着小-腹便似针扎刀剜,躺着减些,也还是一样发痛。
她在宫里本是无依无靠的,但韫姜不论怎样是和她都算是带着血缘的。其实她从小听着韫姜的事儿长大,母亲要她以韫姜为鉴,光宗耀祖,她便打小敬仰着对她而言“素未谋面”的堂姨母。
入宫得见,韫姜与她敬慕幻想的模样几乎无差,温柔近人,懿德婉顺,昳丽琼姿。韫姜是她在这宫中血脉相连的依靠,从前她抱病欠安时母亲常陪着,她如今卸下防备,只求着有个托赖之人在旁。
她央告:“妾身想求皇上恩典……请德妃娘娘来……”她的腹疼随着时间流逝愈加剧烈,千刀万剐一样刺疼着,一抽一阵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徽予见她实在不好,命人取被褥汤婆子来,抱住她,蹙眉问她:“这样疼?”一面递了个眼神给江鹤,江鹤会意,即刻去请韫姜。
?诗蜷着靠着徽予,皱着眉埋在他怀里,捂着小-腹轻声道:“愈发疼了……”
韫姜与和如命是同时来的,和如命当时恰好去了未央宫请平安脉,君悦急吼吼去了太医院无果,又转去未央宫,正巧与江鹤撞了正着,便一同将原委说了,将二人请来。
韫姜来时?诗业已被挪到架子床--上去了,韫姜与皇上见过礼,过来坐到床榻旁,抚上?诗的额,已然有些发烫了。
?诗苍白如纸的面颊上泛着病中独有的潮-红,额上也布了一层粘腻的汗。韫姜侧身让过和如命,和如命欠身过来把脉,又问何时起疼,疼何处,又问天癸。
?诗的脸隐在垂下的莨花纱帐后,她细声细语地说:“天癸是不准信儿的,至今亦无定数。上月是约莫这时候来的。现在是疼,天癸并未来。”和如命颔首,转而收拾物什退至外阁,先拟定了方子叫宫人们照着去抓药煎熬。
韫姜同徽予在罗汉床-上坐了,玫玥过来上了茶,徽予赐了圆凳让和如命坐着回话,和如命千恩万谢过才敢落座。
“和大人,不知珣贵人怎样了?本宫瞧着非同小可。”韫姜系念?诗,?诗咬牙撑着,一声呻吟也无,韫姜去见时,她才哭着喊姨母,之后便只落泪,不叫苦。她蹙眉叹息,实在心疼得紧。
“回皇上、德妃娘娘,珣贵人脉象虚,盗冷汗、发高热,小-腹坠痛不止,疑似是用了寒凉之物,因寒气侵体,以致损伤女子肌理,才疼痛不止,难受乏力。”和如命觑了下韫姜与徽予的脸色,继续说,“所幸用的不多,虽遭了苦,但不致侵害入深,不可挽回。加以几剂温性汤药服下,便可痊愈。”他说得委婉,韫姜与徽予都是明白的。
“寒凉之物?”韫姜转向徽予,“皇上,一些食物性寒,但一餐用下不至如此,必定是有人瞧不过?诗获宠,要下狠手了。”她乜向玫玥,问她,“今日-你们主子都用了什么,可用药了?”
玫玥跪下回话:“回德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今日自晨起时便开始腹疼,却并未延医请药,所以不曾喝过药。至于饭食糕点,是司膳司送来的,主子只用了早膳,午膳不曾动过。早膳本也不多,余下的怕也就入了泔水桶了……午膳尚还留着,以备主子饿了要传。”
韫姜点头,命她把午膳取来,等到取来,一桌摆开后,韫姜扬手示意一堂的奴才尽数退避,待到只余三人时,才问和如命,“和大人,可查得出是何物吗?”
和如命上前将午膳的饭菜一一看过,略带歉意与羞愧:“微臣无能,若是入药,闻着药味儿微臣或还可一认,只这入了饭菜,油盐酱醋的气、味太大,盖住了药味,微臣惭愧,不能辨别是哪道菜出了差池。”
韫姜容谅他,也不强求,只让他退下去再修拟方子,转而又对徽予说:“予郎,纵然查不出是何物,但肯定是祸从口而入,不外乎今早用的早膳和入了口的茶水。玉芙堂不比未央宫有盯着小厨房一举一动的司职奴才,想来她们从未经过风浪,这些事上未曾留心,轻易教人添了些腌臜东西进去,才将事儿坏了。”徽予拉住她的手,问她以为如何。
“臣妾以为先按兵不动,等?诗好了,问她个清楚,将房中人也一一问过,再去追究。司膳司送来的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还不一定是房内人做的。要顺蔓摸瓜,只怕难。这些事臣妾也不敢叫予郎惦念,只管交由臣妾来就好。”韫姜和婉回应。
徽予叹气:“想是朕害了她。她是个执意坚忍的,才双八年纪,疼成那样还强忍着不发作……”
“怎能怪予郎的?皇上让御前的人来请,想已经警示了旁人,皇上是疼?诗的,她们之后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韫姜朝里望去。
徽予轻声问她:“之前她们也是这样暗里给你使绊子?”
韫姜回头苦笑,说:“没有的事。予郎顾怜臣妾,她们知道,岂敢给臣妾苦果子吃?”其实不然,韫姜清楚,徽予也清楚。
韫姜低下头,细声细语说:“风浪不止,但予郎的爱护已经为臣妾抵挡许许多多了。”
“皇上,张大人在太平宫等候皇上过去议事。”小城子站在碧纱橱外用恰到好处的声音通报。徽予闻言起身,扶住要起身的韫姜,道:“那劳烦姜儿在这照看一二了。”徽予往殿内瞟了瞬息,敛眸对韫姜微微一笑示意,转身走了。
韫姜则就留在玉芙堂内,玫玥在旁伺候,韫姜问她:“你们玉芙堂,饮食之类是哪些内侍、宫娥在负责?”
玫玥想了想道:“主子为贵人,照例伺候的内侍四人、宫女四人,近身伺候的是奴婢与玫玙,但吃食不像德妃娘娘宫里有专门的小厨房备着,一例是司膳司送来便吃了,若余下的多,主子或赐给下人们用,或也就送回去叫处理了,也有像今日的午膳那样留着的。但谁去接手司膳司女使送来的提盒每日是不定数的。奴婢与玫玙费心内寝事务,这些事上说来惭愧……并非亲力亲为的。但用饭前也都以银箸试过毒,银箸未曾变黑,奴婢们也便安心让贵人主子用了。”
“怪不得你们,那药原非毒,色、味不显,连太医亦难以察觉,何况你们。你可还能想起近两日的三餐有谁接手过?”韫姜沉心思索,阴沉的目光砸落在玫玥身上。
玫玥为之所震慑,连连顿首磕头:“奴婢对天起誓,奴婢与玫玙对主子忠心无二,若叛了主子,害了主子,叫我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死不能超生!举头三尺有神明,奴婢有良心,玫玙良善忠诚,更不会动手,奴婢以命相保。”
韫姜淡淡出声笑,恍然作惊诧状:“本宫是不疑心你们的,你们若能明志那更好。你这样郑重反叫本宫吓一跳。”
玫玥讪讪然笑:“奴婢只怕记得不完全,求娘娘允准奴婢去里头将玫玙唤出来一同回话。”
韫姜颔首,一壁将顾诚唤进来吩咐:“你同阿奴一道盯着玉芙堂的人,看她们什么动静。”顾诚笑道:“奴才适才在外头听了簪堇的快嘴儿絮叨,料想到主子会吩咐,所以早儿盯着瞧了。”
韫姜合意颔首,笑吟吟道:“怪鬼灵精的,回去找你愈宁姑姑领赏。”顾诚嬉皮笑脸地打了个揖,一溜烟退下了。
她兀自端了凉透的茶呷了两口,因胃受不得凉,虽口干舌燥,还是放下不用了。
玫玙同玫玥恰出来,玫玙见状,忙踅回内室取出温水来给韫姜倒了,韫姜瞧得出她细心如发、温柔体贴,之前将信将疑,如今是全然信了玫玥的话。
玫玙跪下磕了头,才要回话,韫姜因所问颇多,便叫她们自去取小杌子来坐了回话。
玫玙安坐后才说:“奴婢若未记错,昨日早膳、午膳是兰心取的,晚膳是福贵取的。今日早膳、午膳是梅心取的。再往前,奴婢不记得,娘娘可问玫玥。”
玫玥赧颜:“奴婢依稀记得大前天晚膳是福宝取的,因为从来也不在这事儿上留心,旁的也实在记不得。”
“这几人,都是内务府选派来的?对他们可都是什么印象?”韫姜心中默默将那四人记下,支颐斜坐,劳心费神,颇有些乏了。
玫玙温顺回:“回德妃娘娘的话,梅心机灵、兰心沉稳,福贵、福宝都是不过十四五年纪的小厮,也只做些轻活,看着也还尽心。”
玫玥不以为然:“玫玙是忒好心,轻易不说人的不是。我眼瞧着梅心仗着一两份姿色,就心比天高,机灵是机灵,聪明劲儿却不在主子身上。今儿个皇上来,要不是我把她支开了,她不知要怎样狐媚子。”
玫玙听她絮絮叨叨、话说得露骨难听,羞红了脸杵了她一下,示意她慎言,韫姜却示意她说下去,玫玥撇着嘴,义愤填膺,“至于兰心、福贵、福宝,都是仗着主子好性,轻易不训斥下人的,就躲懒,也就只争着去做取食盒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若叫他们跑腿传话,比登天还难!”
她嘟囔,似乎一通奚落、挑剔还不尽兴,怨气冲天:“主子寻常不叫我们多指摘下人的不是,玫玙心善,德妃娘娘跟前怕给他们不利,也拣好的说。只若都是好心人,主子也未必会遭罪。”
韫姜骤然想起同宫的瑃小仪,问:“瑃小仪何在?”
乍然抛出的一个问题,问得玫玥、玫玙没个头脑,玫玥茫然道:“瑃小仪仿佛用过午膳就不在宫里,大抵去了别的主子宫里罢。”
韫姜颔首,起身道:“本宫乏了,?诗好转了就差人来未央宫通报,本宫自会再来。”
双玫便起身答应下,一壁送韫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