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百两秘密送入未央宫,此事虽要弹压,却不能不过颐华宫的门,徽予挑着说了些,又说韫姜不追究,同时为着尚宫局的颜面,还是压下不提为妙。
只是近来尚宫局办事不利、多有差错,总有她和恪贵妃监管不力的错,徽予还是申斥她了两句,皇后受着不做辩白。
谁料不几天,就有闲言碎语流出来,都说是肃妃忘恩负义,攀附新贵,仗着德妃人善好欺侮,就枉顾往昔情分地作践德妃、谄媚贵人。
也有说肃妃坐大,不甘居于德妃之下,早有了撕破脸的居心;还有说如今换了天,来了景妃,德妃也不是炙手可热的贵人了,如此种种、以讹传讹,甚至有些不堪入耳。就连这春风和煦也抵不住这肃杀的人心与邪恶。
乌黑的揣测与邪祟在每个人吐出的字眼里流露出来,每个人都恣意拿着谈资宣泄自己的不满与幸灾乐祸。
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风能带来那些填满犄角旮旯的流言蜚语。
韫姜这几日几乎要听得不耐烦了,虽然不至于勃然大怒,但暗里的愠怒是少不了的。她都没发话,外头反倒给她抱不平,真是好笑!
徽予来解释过,他是万万是叮嘱过尚宫局的。其余知晓的只有皇后和贵妃,贵妃只知皮毛,那还能是谁呢?韫姜门清,只隐而不发。
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嘴在自个儿身上,若不缝上,他们定有时机密密切切地躲在某个角落里交头接耳。
徽予命御前的人顺藤摸瓜找出源头,杀鸡儆猴,弹压流言,江鹤与君悦各领了一班人奉命行事,最后查出竟是司职巡逻未央宫周围的侍卫率先谈论起这事儿,叫经过的宫女们听墙角听了去,这才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
韫姜只觉讽刺,顺势请了替换一班侍卫,她想起从前的钟离叙,自己好歹对他有提携之恩,他或许忠心耿耿些也未可知,因而提了一嘴儿,徽予为着宽慰她,没有拒绝的道理,允了下来。
谣言终究会像冬日的雪,融化消散不见踪迹,宫女们总会有最时新的谈资,这件事儿揭了去,却给徽予心里留了不浅不深的印子。
下一桩在宫人间流传的沸沸扬扬的事就是之前慎刑司审问的事。翠星与汇儿证词一切对应,只珊瑚咬牙不改口,到死也说一切不知。可她人没了,死无对证,只留下翠星与汇儿二人,咬定如此。
韫姜纵使为她求情,但人证事实已是铁板钉钉,若非太后开口说林初应当是心善之人,又有再枫说情,她或被重罚也不一定。徽予终是顾虑到了太后与韫姜,只撤了肃妃的协理六宫之权,并褫夺封号,罚俸六月。
此外林初却自请往英华殿去,要吃斋念佛三月赎罪祈福,徽予也是允准了。
临走时,韫姜同宛陵都去相送,宛陵泫然悲泣,韫姜尚且能镇定自若,帮她安置打点,忍着泪拉着林初的手说:“你且宽心去……英华殿那儿我都安排好了,皇上复了我协理六宫之权,日后帮衬你是方便的,你别怕在那儿缺少些什么。”
林初的眼像是潭死水,黯淡无光:“罢了,我去静心思过的,要什么周全?也不是去享福的。姜儿……一切突如其来,都是谋算好的,是我得意忘形,被人坑害,是我活该受着。我放心不下的是枫儿,你千万替我照拂好他,别让他受一点儿委屈。这回,是我连累了你,你别怪我……”她终究落下泪来,泪水盈盈,闪出一丝决绝的光来,“我是看穿了的,宫里有你们在,我能撑下去,可是那些阴毒,我却懒怠面对了……你们也要善自珍重。”
“以后又该如何?”宛陵哽咽难语。
“我怕是再没以后的了,我辜负皇上所托,深陷污-秽,以后托赖些旧情,独善其身就罢了。”林初不像往日里钗环富丽,而是卸尽铅华,只定了一支素银绞花佛手钗而已。她是累了的,她本是意气风发,却骤然被背叛、被算计,被污蔑清誉,她不是承受不住,只是看穿了这永无止境的争斗,她从前置身事外,如今处于漩涡之中,终是明白了,这何其痛苦。
“姐姐切莫这般丧气,三月后你出来,一切从头来过,不怕的。皇上那边,好言我定说尽,不叫皇上负了旧情。”韫姜紧紧拉着她的手,忍不住垂泪哽噎。
林初身边陪着的玛瑙抹泪道:“主子,耽搁不得了,再耽误,只怕那起子小人又要编派你。”林初揩揩泪,拉过宛陵,衷肠难尽,落下清泪两行,狠心撒手而去。
韫姜望着她清瘦的背影,想到她决绝而哀婉的表情,唇亡齿寒,无限凄凉。
自林初走后,韫姜心中挂念,偏又撞上交接事宜的档口,这一番劳心劳力的,咳疾越发沉重起来,吃了好几种药,才略略好转些。
春寒料峭,寒夜里有时会发作头疼的旧疾,韫姜却是隐忍不发,只用配着的药丸压下来。偏生是前朝事忙,徽予也少来后宫,不能时刻叮咛。
幸在和如命与华惠允医者慈心,千叮咛万嘱咐,再阳也一样劝解,韫姜才当心将养,推脱了些宫务给贵妃同皇后。皇后自是要做出温让的做派,也巴不得韫姜少管些,不做推辞就允了她的请求。
这日下午起了阴云,天像蒙了层灰蒙蒙的布,阴天日易昏,天极暗,虽是下午,愈宁还是点了盏琉璃灯来照明,防着韫姜看坏了眼睛,所幸今日事务不多,韫姜看了会儿就了结了。
看毕了所有单子册子,眼睛酸痛,韫姜摁了摁眼角,闭目养神片刻,复又睁眼道:“头又有些疼,你取了薄荷脑油来给本宫柔柔。”
“药可要取吗?”
“疼得不厉害,是药三分毒,还是不用了。”韫姜摆摆手,愈宁于是出了内室去取了装薄荷油的小瓶,正要入内时,外头响起搴起珠帘的动静,愈宁立定了等人进来,来人是泷儿。
泷儿双手捧着一包物什,用的是一方艾绿禅客杭绸丝帕,愈宁过去捻过一角展开看了,里头附了一张素纸笺和一串七宝佛珠,她仔细回想片刻,想起这方帕子是林初所有,于是默然接过,又问:“哪儿得来的?”
泷儿道:“我本去尚宫局取二殿下的剑袖,回来时瞧见一个面生宫女儿在宫门口徘徊,我去问了,她忙忙塞了这东西就要走。我自是不让,拉着问了,她就说是英华殿的洒扫宫女,收了苏妃娘娘恩惠,特来跑一趟。她是没见过世面的,来了未央宫不敢则声,才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想着是苏妃娘娘的,好歹送来给主子过了目。”
“苏妃娘娘?”愈宁疑惑,存着疑心,“苏妃娘娘是去静心修身的,若有物什送来,自不急于这一时。”她不敢僭越规矩展开那纸笺看,想着或许别有深意也不一定,于是转入内室来,只见韫姜业已是半梦半醒的了。
她托着光洁的额,侧首睡着,面色煞白,两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愈宁怕她就这样睡了不好,越了礼数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唤着“娘娘”把她叫醒了。韫姜低吟,斜靠到翘首上,说:“拿来了?给本宫柔柔是要紧……怪闷得慌。”
愈宁答应一声,开了盖子滴了两滴在食指指肚上,一下子清爽醒神的薄荷松针香弥漫开来,那味道刹那间是冲鼻的,有些辛辣的后劲儿。
韫姜捂鼻喘了喘,这才适应了。愈宁的力道恰到好处,推拿之术也是行家精通,柔着两边太阳穴之处,十分舒适,隔了许久,韫姜堪堪回了神气儿,才支起身子来坐好了,簪桃早儿备好了温水,给韫姜斟了一碗,韫姜一口气喝了润喉。
眼瞧着韫姜有了精气神儿,愈宁才把那物什拿来给了韫姜看,韫姜也是诧异不已,将那方帕翻来覆去查看了三回,确认是林初贴身之物,才继而去展开纸笺来看,上头是林初的笔迹不差,但有了上回的教训,她始终存个疑影在,不肯轻易信了去。
但见上头写着:“吾于英华殿安,勿以我为念,我静虑后,忽念前事种种,寻得纰漏马脚之处,遂想昭雪前冤,使己身得正,然事长纸短,不能尽述,今夜戌时英华殿候你,你安心来,我已打点安定。”
她垂眸读了一遍又是一遍,心中动摇得厉害,她放心不下林初,也不愿看她名誉受损,却也逡巡不定,不敢决断。宫外的天那么黑,乌沉沉像压下来的墨,让人无所适从,急切地想要躲避开。
她是知道人心险恶的,不敢不谨慎为之,必要处处当心,事事留意。一步错步步错,踏错一步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这宫里就是步步惊心的。
她喘口气,将脸埋入双掌之中,她的手总是冰凉的,仿佛手炉也捂不热,她手掌心传来的冰寒反而能湮灭手炉的温暖。
韫姜手指上带着的赤金戒指硌着面颊,留下了绯红的印子,她抬起头,目光深沉不易琢磨:“英华殿乃礼佛的净土,福祉荣盛之处,景妃来了这许久,合该去参拜敬神,为将来前途祈祷。今夜戌时,本宫请景妃一同去英华殿祈福。”
愈宁眉心微动,很快坦然,恭顺道:“奴婢领意,主子盛情,景妃想必不会拂了主子的面子。奴婢亲自去请。”
韫姜取碗来又喝了一盅温水,安定了神思,阒然无声放下六瓣青釉莲花碗,凝视着碗底残留的莹然的水珠,面无表情地说:“她要独善其身,必得明哲保身,景妃不会拒绝的,以免落人口实,让人以为她居高自傲,目无尊卑。公主出身是她的筹码,也是她的枷锁。”
愈宁默默然低头,屈膝行了礼,方才提步走了。
她侧身推开窗子望向外头,夜色将阑,愁云惨淡万里凝。她领如蝤蛴,八宝璎珞戴在白皙的脖颈上,在黯淡的光下依旧夺目,与那玉雪冰肌“交相辉映”。她原就是凝脂似的雪肌,自去岁大病后常久居不出,养得玉肌白皙过人,甚至是接近惨白之状,加之她瘦弱,看着盈盈楚楚,教人爱怜不已。灰沉的天色,也掩映不去她的耀目。
用过晚膳,照常等候着太平宫来了人问过安好,今日来的是景安姑姑,韫姜亲赐圆凳请留下喝茶,问过了徽予的安好。
“皇上龙体康健,德妃娘娘大可放心。”景安是积年上了年岁的老姑姑,是打小伺候徽予的姑姑,是贴心的忠心不二的,也是伺候得极其妥帖的人,她如斯说,韫姜也就再无担忧之顾虑。
她捧着盛了微烫的莲花碗,吹了吹,想着恰好暖手,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稳稳捧着,一壁看似无意说:“皇上有几日没来后宫了,这些事儿本宫说了也羞臊,但本宫又不能白担一个协理六宫的名头,所以隐晦地提一提,姑姑是体贴圣驾的老人了,想必姑姑也门清。”
安姑姑生着一双笑眼,眼角漫开丝丝条条的皱纹,年岁流转,在她慈祥可亲的面庞上刻下痕迹,她的声音很平和,像一湖水,拥住一个人,绵柔至极:“奴婢明白。只是朝堂事多,皇上也是焚膏继晷、夜不能寐,奴婢一门心劝着皇上多休憩,旁的开口也是徒劳,倒添了皇上烦忧。”
韫姜面颊发红,却又松了口气,讪笑道:“是本宫欠虑了。”
“奴婢也明白德妃娘娘,各宫主子们盼望皇上,心心念念,久旱盼甘霖,奴婢是知道的。德妃娘娘监管六宫,不能不为各宫主子们尽心,奴婢记下了。”安姑姑说话是很迂回委婉,但又教人听了舒坦。
韫姜含笑点点头,又与她说了两回话,安姑姑就起身离去。
安姑姑走后不久,韫姜把温好的药喝了,用了些姜汁梅子去苦味,等到临近戌时之际,命泷儿取来熏暖了的雪青缎地彩绣孔雀披风。
她甫一穿戴好了,簪堇就来传,说景妃业已在宫门口等候着同去。她当真是做得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韫姜问她传了轿不曾,簪堇回:“景妃娘娘是步行而来的。”她想了想,披风内是加了绒毛添暖的,外头风停,想必不冷,于是也不用轿辇,整顿了形容,提裙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