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冷眼睃了一下上首的皇后,口中不慌不乱地回应:“这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全修容和景妃用心,本宫给的照料也就少了些,水满则溢,本宫明白。”
“可今儿陆良人险些滑胎,娘娘这一宫之主又怎么是最后一个来的?若不是妾身与景妃娘娘来照看,尚不知这清风居里头早已乱成一锅粥了。”全修容冷言冷语,不正眼瞧她。
林初眉头一蹙,茫然不知其所言,听了会儿细细想了,才恍然大悟,些微有些恼了:“全修容这是影影绰绰在说本宫失职失察,害的龙嗣险些要遭殃吗?”
韫姜自是帮着林初说话,那眼儿却是盯着徽予,她柔声道:“全修容怕是误会,所以关心则乱了。陆妹妹的胎本是贵妃负责照料的,只是开了春骤暖骤寒的,勋儿身子不适,贵妃又要料理后宫诸事,所以这头亏些,反倒是景妃妹妹同全修容多费心了。皇上……您看这本不是肃妃应管的事了,虽说陆良人是肃妃宫里的人,但起初是贵妃娘娘料理着,肃妃过问,岂不是要打贵妃姐姐的脸?她自然是不敢多管的,可也大开宫门多给方便,全修容来了,不先去给一宫主位问礼,直冲冲往这儿来,也没见肃妃训责过,她已然做得很好了,岂能把这些都怪到她头上去?”
全修容见韫姜话锋一转直指自个儿,又被暗中被抢白数落了一通,脸登时拉了下来,本要发作,碍于徽予在,他定是偏帮着韫姜,于是只能闷着吃瘪。
徽予自是偏心韫姜些,听了她一席话,脸色也和缓了,颔首出声:“话是如此。”
韫姜忙乘胜追击,带着温顺软-玉般的笑:“皇上圣明,只是肃妃自然也有错,当真这般粗心大意,还是失了应有的数了。”说着收敛笑意,示意林初,“肃妃还不快快请罪,求皇上、皇后娘娘饶恕。”
林初心中感激她帮忙解围,正要顺势服软,却被全修容打住,全修容道:“皇上宽宏,此事能暂且不论,但陆良人险些滑胎,不是天灾乃是人祸。”
全修容言毕,扬手示意人过来,立时来了两个宫女展开了一卷黧色的绸缎经卷,上头竟是金丝手绣的一篇佛经,却只绣了一半不到。那字个个儿隽秀小巧,比手书的有之过而无不及,煞是精巧。
林初下意识将目光投向韫姜,韫姜暗示她且按兵不动,以静制动。林初便沉了口气,只是默默不语,看向佛经。
“肃妃娘娘看着这佛经绣可眼熟吗?”全修容不待林初回答,就对徽予说道,“皇上想必还记得上回子的事儿,陆妹妹爱子心切,自从知道将来会母子分离后一直郁郁寡欢,愁云不消。”她见徽予颔首,继续说,“她为此忧心不解,后来么……翠星,还是你来说罢。”
翠星是陆良人身边的心腹宫女,韫姜是有印象的。
翠星适才起就红着眼眶默默不语,听了全修容出声唤,颤如筛抖,出来请了安,磕了两个头,泫然道:“回皇上话,主子自打那日后常以泪洗面、不能自已,又求告无能,所以是终日凄苦。后来肃妃娘娘听闻,差了人来,说主子是绣房女史出身,若能为肃妃绣佛经求阴德,以肃妃娘娘今时今日的地位,将来为她斡旋,便能将皇子留在主子身边,主子也是病急乱投医,偷着就绣起来。奴婢们实在劝解无能,又不敢捅破,生怕主子更是心灰意冷。谁知主子操劳过度竟……”
韫姜知道林初不能发作,于是冷笑厉声道:“好个奴才,你只说是肃妃身边哪个宫人来传?几时几刻来的?这些倒罢了,她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还冠冕堂皇说是怕主子心寒!这样的奴才,居心叵测,说的话实在不敢苟同。”
皇后出声,眼却盯着徽予:“德妃素与肃妃交好,姊妹情深,情比金坚,令人触动,但此时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她收回目光,扬起下颚,凤目生威,“翠星,你回德妃的话。”
翠星迫于韫姜不怒自威的威严,说话打了结巴,磕绊了两句,回道:“回德妃娘娘,来人是肃妃娘娘身边的汇儿,是五日前来的。”
林初不可置信地望向翠星,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确如韫姜所言,为了避嫌以及便宜她人,大开宫门,不料因此疏于看顾下人,让别有居心、早有筹谋的人钻了疏漏。
汇儿是和泷儿同辈的宫女,自打王府里就伺候,不是心腹也不是最外围的粗使宫女儿,若说是她,落在旁人耳中,确实几分可信。
景妃一直默默,忽而出声:“口说无凭,也是一面之词,不若传唤那婢子来,也好有个对证。”皇后应承,命人带汇儿来。
韫姜深知萧墙之祸最为可怖,强制静定下神来,望向林初,两相凝视,彼此不安。
韫姜心慌,以致轻嗽起来,徽予问她是否不适,若撑不住便可回宫去。韫姜怎能抛下林初不顾?于是强忍着道:“无碍的。”
林初的感激与寒心纠结在一块儿,咬噬着她的心,她蹙眉低头,只等着汇儿。
汇儿不少时就被容贤领来了,她战战兢兢地向一众人请了安,皇后将翠星所说之事一样拿来问了她。汇儿胆战心惊,唯唯诺诺应了是,又赶忙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
珊瑚还算忠心护主,又是个刚烈的,一口气上来啐道:“又是个攀诬主子求荣的奴才!这事儿轮得到你知道?我是主子身边贴身的奴才我怎生不知?!”
汇儿像只受惊的小猫儿,瑟缩颤抖着回:“姐姐岂不是蒙了心张口胡说。这事儿分明就是你吩咐奴婢去做的,如今眼见着出了事儿,就推得一干二净了,这见风使舵、推脱的事儿你怎能张口就来?”
珊瑚气得立时要冲上去掌掴她才解气,幸得林初沉稳拉住了她,她才作罢了。汇儿歪曲事实,此时珊瑚再舌颤莲花,也只是顺应了她的歪理,珊瑚还是有些聪慧的,识大局地闭了嘴。林初其实早已气得打战,狠狠忍着一口气才没宣泄出来,否则必要叱骂那卖主求荣的下作东西。
景妃淡然平和说:“旁的不论,明事理的都该知道,孕中人不宜操劳。绣佛经,却是极其劳心费神的。”
“娘娘近来常去慈宁宫孝敬服侍太后,主子知道皇太后娘娘参禅礼佛,很敬佛祖,所以才想借花献佛,让陆主子绣了佛经,然后献给太后,来讨太后欢心的。”汇儿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佯装无辜着说。
林初百口莫辩,咬牙切齿:“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她起身跪下,“皇上明鉴,臣妾没有做过。”
韫姜说:“皇上,兹事体大,还是将汇儿、翠星以及珊瑚送去慎刑司查问才是正经。”
徽予摁了摁眉心,转头看了眼尚且在昏睡的陆良人,又问了皇后:“陆良人应该没事吧?”皇后柔声说:“业已无碍了,皇上放心。”
一直冷眼旁观、不发一语的恪贵妃趁机起身向徽予告罪。徽予体谅她要照拂幼子和处理宫务,便也没有苛责,只叫她量力而为,若不能,也可叫景妃、全修容从旁辅佐。
停了停,徽予传御前的人上来将那三人押解了下去,又对林初说:“水落石出之前,肃妃还是闭门思过罢。”
林初的眼泪在眼眶内打转,她却犟着不愿落泪,单是无声磕头以示答应。韫姜还想起身为林初求请,转念一想只怕是火上浇油,才沉默了没说话。
徽予要走,路经韫姜,含有歉意地瞟她一眼,韫姜苦涩地牵扯了下唇角,低头不语。
林初默然不语地退下去,韫姜目送她走开,待皇后走了才出了清风居。回了宫后还是心神不宁,打发许多人去林初那打点,谨防林初被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小人轻侮了去。
两日后过了三月一,月例银子等发放下来,韫姜安排打点,才算转移了些忧思。她站在廊下看愈宁指示这小奴才丫头们清点,心猿意马,目光定定看着走神。
骤然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的声音,愈宁过去询问,簪堇拭着汗,惶惶然说:“愈宁姑姑,可出了奇了,这月例银子对照了三回也不对,缺了整整一百两!顾诚掂量时就说轻了好些,一数可了不得,整少了一百之数!这是哪儿的道理?从没有过的!”
愈宁也一时震惊,未央宫的物件原该是内侍监、尚宫局最上心的,缺斤少两之事几乎是没有过的。就算有粗心大意之时,也不见得有数目这样大的。
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赶来去请韫姜的意,韫姜也是惑然不解,奇道:“这却是奇事,本宫如今过得安稳,也不见得犯了什么事,皇上待本宫也一般亲和。应该不是尚宫局跟红顶白,刻意为之。你且去问问,平和些别气。”
愈宁自然稳妥,答应着下去了。她去后不久,徽予就来了。
他来时韫姜尚站在廊下,就问她:“站廊下做什么?”说着见有风,转身取过江鹤为他备着的鸽蓝麒麟纹披风给韫姜披上了,披肩稍大,拖曳至地,韫姜怕沾了灰尘,提着衣襟子防止有污御衣。
簪堇是最性急不过的,嘴上没把门的就说起来:“皇上可心疼咱们主子,偏给尚宫局那起子奴才作践。月例银子竟给未央宫少了足足一百两,十来两主子也不计较了,一百两之数可就万万说不过去,说是办事不利,奴婢万万不信的。”
韫姜拦不住,使了眼色也不管用,只能出声训斥:“皇上跟前如何这般没大没小地嚼舌根?”一壁软言,“皇上别听那小蹄子饶舌,妾身业已教愈宁姑姑去过问了。”
徽予听了怫怒,板着脸道:“也不必,江鹤,把分发月例银子的尚宫局尚宫传来,朕亲自问话。缺了一百两,就是办事不利,也该重责。”
见拦不住劝不得,韫姜只好顺从下来,她本也觉得其中有猫腻,徽予出手或许更好,于是命人将座椅搬至廊下,又传了茶。
她好言哄劝,徽予才和缓了脸色,拉着韫姜的手说:“朕是舍不得你受委屈。簪堇纵然失礼,却也没说错,朕万千怜惜的人不容他人给委屈受。一百两不少,说出去流传了风言风语又该怎么好?宫人们闲来无事,最善饶舌聒噪,说出不好听的,落入你耳中,只教你难受。”
韫姜见徽予这样体贴入微,处处为自己着想,哪有不感动不动情的,噙了闪闪的泪,触动情肠,婆娑双眼:“予郎这样……姜儿足矣了。”
徽予捧着她的脸,像是掬着绵软的雪,怕化了,怕散了,无不细微:“说什么傻话,你总是温柔如水的,朕倒希望你还像年幼时娇矜些,没得人善被人欺。”
“予郎可是说我年少不懂事了?年少懵懂,府中兄长宠爱,父亲慈爱,母亲纵然严厉些,臣妾也还是没受过委屈,少不得‘无法无天’的骄纵些,可后来入了王府,养了三两年也是乖了的。”韫姜嗔笑一声,笑靥深深,极为娇俏。
正打情骂俏着,顾诚来带人来回话了,韫姜忙不迭坐定了,推搡了徽予一把,挣脱开了他的怀抱。徽予尚留存笑意,心情不错:“带过来。”想到她们失职失责,又冷了脸。
不多时,刘尚宫就被带了来,过来谨慎小心地问过了两位贵安,韫姜温言叫她免礼。她想着尚宫到底是体面的女官,不能苛待了落人话柄,请了徽予的意后,还是赐了小杌子给刘尚宫,叫她坐了听问话。
刘尚宫悄悄儿拭了汗,千恩万谢,敛了裙摆坐了。刘尚宫是中年面孔,韫姜回忆起来好像是去年章尚宫辞官归乡后新上任的,交道打得不多,看着还是面生。
她之前虽然有协理六宫,但从不管辖尚宫局的事,自然客气疏远些,并不亲自开口问。愈宁是随了回来的,先前早已问过。
因此刘尚宫端坐定后就回:“回皇上,月例单子是皇后娘娘开了之后,再给两位协理六宫的娘娘批了才送来的。”说到此处,侧首示意随行的女史将单子呈交给徽予过目,徽予拿来瞧了,看确实留有三人的印章。
他仔细将单子数目看了,厚此薄彼,厚的是启祥宫,少的是未央宫。他剑眉微蹙,稍有不安,将单子递给韫姜看,韫姜看了,不露声色,安安静静地又交给徽予,默默不语。
“皇上、娘娘皆看过,奴婢也是按单子办事。未央宫少的一百两确实挪去了启祥宫……这不能辩白,奴婢本也疑虑,但转念想着启祥宫的月例本是按着夫人的位份放的,原就是不按惯例来,虽不懂为什么挪了未央宫的份例去,但想着单子是三位娘娘看过批了的,定是三位娘娘自有定断,故而就招办了。绝不是奴才们吞私,故意要少了德妃娘娘宫里头的。”刘尚宫徐徐说来,最后还是胆战心惊地磕头请了罪。
徽予凝神,他见单子是修过的,笔迹是林初的手笔。
“最后批单子的是哪宫里?”徽予沉声问她。
刘尚宫回:“回皇上,单子最后是肃妃娘娘批的,也是肃妃娘娘身边的玛瑙送来的。”
“皇上,臣妾想着这太过于巧合,反而刻意。”韫姜的心被悬了起来,极力好整以暇地应对。
刘尚宫发憷:“德妃娘娘明鉴,尚宫局的人不敢私自修改单子,这是杀头的死罪。”
“单子交给你们尚宫局,就任凭你们处置。尚宫局女史认字,肃妃的字又是偏中规中矩的正楷,仿起来易如反掌。”韫姜自然不信是林初而为。
徽予深深看她一眼,叹气唤道:“姜儿——”
韫姜怔了怔神,委屈着脸,思虑再三,退而求其次,妥协道:“皇上,也算了。此事尚未闹大,只宫里问了话,臣妾也不求彻查明白,压过去就是了。一百两罢了,未央宫不缺的。”
徽予知道事涉及肃妃,韫姜对她情真,说破了天也不肯相信是她所为,也不会放任徽予责罚她。若纠缠下去只会彼此不快,于是思虑片刻,徽予无奈地颔首答应。只让刘尚宫回去将缺口补上,闭了嘴别说出去。刘尚宫见不责罚,心中暗喜,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忙忙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