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安静清闲,因开了春,气候极好,韫姜就在廊下安置好的红木透雕卷珠纹贵妃榻上坐定了,看着泷儿领着一班小丫头子修剪花枝,培土施肥。
春寒仍料峭,韫姜还是披着大氅子护暖,以免着凉以致旧疾复发。
正值晌午,风和着暖融融的阳光,汇合成最恰到好处的温度,韫姜斜靠在翘头上,枕着川芎药枕,那枕头的味道微苦却又宁神。这般躺着,韫姜不自觉犯起困来,愈宁细心地给她盖上了一床云鹤纹暖衾,韫姜懒懒道:“乏得很,扯了帘子来,本宫歇会儿。”
愈宁才刚扬手示意来人扯帘子,顾诚就过来通报说宛陵抱了昭临来请安,韫姜一个激灵醒了神,笑容可掬:“快快请过来,宛陵爱喝爱吃的茶点快些叫小厨房预备着。”
簪堇笑逐颜开,忙不迭退下去吩咐,簪桃则偕同顾诚一起去请。
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孩童咯咯稚嫩的笑声,韫姜去接,迎面就是宛陵和昭临的笑靥,昭临大了些,更见雪肤花貌,远甚于她相貌平平的生母。
昭临见未央宫后院春色撩人,很是高兴雀跃,拍着手咯咯直笑。韫姜看了也是喜欢,忍不住抚了一把她滑嫩的小脸儿,一面拉着宛陵坐下,宛陵看贵妃榻上的褥子放着未收,问:“是不是宛陵来得不是时候了?”
“说得哪里话,你许久不来未央宫坐了,我正想着你呢。”韫姜将几案上放着的豆沙糕取了一块来,送到昭临嘴边哄她吃了。
宛陵捻着丝帕兜着掉下的碎屑,一壁歉疚道:“照料昭临实在费心,真是分身乏术,姐姐莫恼。昭临大了,她心里想起文敬夫人,夜里哭闹,日间吃不好,我总要耗费心神哄着、陪着,所以也不能够常来。”她亲昵而幸福地抱着昭临,柔声闲闲说,“好在她已经肯唤我一声母妃了。”
韫姜颔首,坐直了身子,推心置腹地说:“你真心照料她、爱护她,她怎能不知?你也宽心些,昭临乖巧伶俐,现如今费心些,不也是‘一劳永逸’的说法么?”说着捂嘴一笑,宛陵也跟着吃吃地笑。
“说起来,姐姐这许多日子以来,除了晨昏定省,只在未央宫待着,不觉地发闷么?”宛陵将昭临抱给嬷嬷,以便同韫姜聊叙说话。
“莳花局送了好些花草来,一起栽种到后院子,姹紫嫣红的看着也是有趣儿,何况不知怎的,年纪愈长愈加懒的出门了。再说了闭门不出也是乐得清闲,不也很自在吗?”韫姜摩-挲着戒指上镶嵌的红宝石,沉静而坦然。
“外头风吹雨打也与你不相干了。”宛陵抬手托腮抵住下颚,抿着樱唇浅笑,“这几日全修容与景妃风头正盛,全修容得了好些赏赐,地位大不一样了呢。”
韫姜取过手边放着的紫玉如意,抱在手中把玩,笑着一点宛陵小巧的鼻:“你可别红眼,皇上同我说过了,说过了三月就挑个吉日晋你的位份呢。”
“有昭临在身边足矣,我已不在乎这些虚名和身外华物了。”宛陵浅浅莞尔,看淡浮华,“姐姐明白的,担着高位不过是增添烦恼,姐姐这四妃之尊的德妃,难不成就十分舒心吗?”
韫姜笑容微有停滞,她放眼远处,未央宫宫墙巍然屹立,琉璃瓦在明媚灿烂的阳光下炫然多彩,她眯着眼,道:“欢愉确实不来之于位份,但有虚名傍身,也能求得一份依靠。不过欲戴其冠,必先承其重,付出的代价也是不轻的。”
她从袖中取出天台菩提子十四颗念珠,握在手中一颗一颗捻着,心似也平静下来些:“入了宫,就该如将军征战、村妇耕耘,各司其职。妃嫔无非争圣宠、夺尊贵,否则岂非尸位素餐?”说着自嘲哂笑起来。
宛陵视线落在她手捻的佛珠上,也一样取出一串儿莲花菩提十四颗念珠来,道:“苏姐姐近来潜心佛道,也时常去慈宁宫与太后论禅说佛,也不知道这怎么了。这念珠是她亲手所做,我虽不信佛道,但也不可辜负,一样随身携带。”
“求静而已,一如你绞金制簪、我侍弄花草,不过是求个倚靠、求个宁静。”韫姜端起簪堇送来的茶盏吹了吹。
宛陵不语,单是点了点头,她转头看廊外丫头们培育花草,道:“苏姐姐近来劳碌繁忙,我来前本想请了她过来,咱们姊妹也好一起聊聊天,不料她去了颐华宫与皇后商议选秀的事。也是诸事缠身而不能偷闲了。”
说起选秀之事,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韫姜与宛陵各有各的迷茫与彷徨,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茶已半凉,喝入口中味道发苦,没有应有的香醇甘甜。韫姜却不管不顾地喝了泰半。
停了停,宛陵说:“我猛地想起陆良人这几日总不大好,全修容同景妃很是顾恤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全修容的意图几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再不能有子,自然殷勤些。等陆良人诞下皇嗣,择选高位嫔妃时,看她那样或许也就多考虑她些。她是待皇子好,别有用心也不会遭到皇上或太后的苛责。充其量是求子心切,无可厚非的。”韫姜语气渐凉,“景妃莫不是与孟全修容沆瀣一气了?她要立足,不得不寻个老人依靠,孟全修容又与皇后那么近,这可叫人要当心留意了。”
“不过既然景妃一样待她好,届时孩子给了景妃,全修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宛陵疑惑。
“这不一定,毕竟……景妃资历不比全修容深,皇上与太后顾怜些全修容的经历,给了她更为可能。”韫姜勾着鬓边靠松散了的碎发,旋了两旋。
宛陵深以为然,颔首应和。之后昭临犯困打瞌睡,宛陵只好抱了她回去午憩,韫姜请她下回子再来,宛陵自然是答应下了。
开春事多,又加之选秀事宜需要安排打点,林初是焚膏继晷,目不交睫,忙的不可开交。日常晨昏定省罢了,还需留下与贵妃一起和皇后议事,好在她是诗礼簪缨世族出身的小姐,闺中学过料理事务,也不至焦头烂额、不能胜任。
今日过了晌午,林初才眯了会儿子,就骤然惊醒再不能入睡,只好命人过来点了玉华香醒神,一壁喝了薄荷松针茶提提精气。
她扶着额缓了缓,别过睡散的鬓发,顺手取过碧玺簪子将发髻稳住了,并叫玛瑙将需要查看的册子单子一应拿来。
“咳!原来处理后宫事务是这般磋磨人,姜儿当初着实劳累。”林初不禁感慨。
她翻过一页单子仔细瞧了起来,玛瑙在一边说:“尚宫局来人说这份册子皇后和贵妃娘娘已经瞧过了,娘娘看对的上数目,直接打发尚宫局的人差办就好。”林初颔首。
她细细瞧了几眼,看到景妃的份例时咋舌道:“过了这些日子,她的赏赐还是续在月例里么?果然是齐国出来的金枝玉叶,皇上虽然只给了妃位,份例上却是按着夫人的位份给的,也算是给了泼天的体面和尊贵了。这额外的恩赐和隆恩也没缺着少着的。”
“景妃娘娘是金贵,上回子奴婢去给启祥宫送礼。喝!那启祥宫真的是富丽堂皇,天庭神殿一般的模样,奴婢说句僭越失礼的话,就连德妃娘娘的未央宫也逊色半分呢。”玛瑙跪在踏脚边给林初捶腿。
林初垂头扫她一眼,哂笑道:“如何与未央宫比?未央宫多得是奇花异草,是琼台仙境一样的地界,那里头是意趣别致,是妙极而雅,而启祥宫美则美矣,却俗了。”
玛瑙讪笑,噘着嘴道:“奴婢哪儿懂这些,只见金玉-珠宝、明晃晃的漂亮极了,看着心里艳羡。”
林初但笑不语,依样查看下去,见除了景妃宫中有些不同,其余都是往年的样例,遂批了单子交与玛瑙:“月例迟不得,快别捶腿了,拿了送去尚宫局,催人赶紧置办了,别让各宫里头的人没月例银子去使。”
玛瑙起身掸了掸衣裙衫子,拂了褶皱,毕恭毕敬接过了,“喏”的一声忙的下去了。
玛瑙前脚刚出,后脚就有人进来通报说,皇后那儿打发人来请林初去陆良人那一趟。
皇后之前也说起过陆良人的胎不好,可是贵妃事忙难以周全。陆良人正好又是林初宫里的人,她就应该多尽点心,替贵妃分忧。
可是两三回后又得了吩咐,说是全修容和景妃去得勤,林初也就不必忙了。
现如今不知怎的又请她前去,她虽懵然不知,但也只好奉命过去。
到了清风居,只见外头守门留着的就有御前的人、朝阳宫以及未央宫的人,她心中暗自咋舌,觉得不妙,迟疑了会儿,林初才敢敛声屏息地进去。
清风居不大不小,林初由人引路,很快转入碧纱橱,照着徽予、皇后等人一并问了礼了,只见景妃与全修容也在。
宫人奴才们早在床榻下排了两溜木椅,韫姜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林初见她目光沉重,便知不妙。
她随在景妃对面坐了,能看到徽予脸色阴沉,寒着双眼,一言不发。而皇后坐在徽予身旁,轻嗽一声,以目示意全修容,全修容心领神会,开口道:“陆良人是肃妃娘娘宫里的人,这几日来身上不好,娘娘可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