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在林间飞纵,周围的竹子越发通碧翡翠,竹叶锋薄透明,隐约还听见汩汩流水之声,却始终未见溪泉。但见鹅黄裙衫在林间飞纵,好似一瓣卷入风中的黄花,清脆的嗓音伴着细铃声传来:
“呐,待会儿你见着我师父,可唤他做王师叔,可千万别学世人叫甚么绿竹居士,这名字难听得紧,他也不会喜欢......”
“我师父这人脾气有些古怪,但人是决计不坏的......”
江逸跟在她身后不住的点头,转眼间,两人来到一处竹阁前。此处阁屋简朴,植栽可爱,一道潺潺的溪流被卵石勾勒,不知流向何处。
屋前坐落一只石桌两块石蒲,上面摆着未下完的残局,黑白两子如两道巨龙交织缠绕。
只见黑龙断子凌厉,虬厉的身躯蜷曲蓄势,定要将白子撕破。而白龙全无肃杀之意,挥爪拢气,霓云缠身,乍一看起来胜负明了。
但细观局势,却发现白龙每子都恰到好处,被截处藕丝不断,残云还牵。照此观之,若是黑龙无法撕破白局,势必会被围困至死。
棋旁,一个方脸剑眉的男子正苦思着。他头发墨黑,双目炯神,眼角却生出几缕皱纹,叫人猜不出年纪。
“师父。”
易宗儿喊了一声,见男子不理睬,也习以为常。朝江逸眨了眨眼后便上前收拾早已干涸的茶具,又细心擦抹桌面上的茶渍,靴边的细铃轻轻的在林间回荡。
“别看啦,你今日又输给师伯了对不对?”
那男子瞪大双眼:“去!这局还没下完呢,你懂棋吗就知道是我输?”
易宗儿直言道:“嘁,我虽不懂棋,可师伯都进去休息了,你还在这专研,不是你输是谁输?”
那人老脸一红,摆了摆手站起来,“不看咯,不看咯,省得明日又被人说我胜之不武。”嗓音大躁,好像是故意说给阁中人听的。
......
“咦,他是何人?”他扭了扭脖子,这才注意到立在一旁的江逸。
易宗儿道:“这位便是逸师弟,只因挂念师伯,我便领他过来瞧瞧。”她将茶具洗净,又冲了一杯新茶放到桌上,斜眼悄悄看男子的脸色。
江逸恭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晚辈拜见王师叔,得前辈大恩,江逸感激不尽。”
无论是几月前在树阁斋中的相救,还是如今助师父疗伤,这都是天大的恩情,理当行此大礼。
“嗯——”绿竹翁慢悠悠的酌了口茶,眯着眼说道:“师父受了重伤,徒儿隔了月余才来探视,不错不错......”
易宗儿嗔道:“哎呀,逸师弟府上出了些事情,实在分身乏术,这不一有空就赶来了吗。”说着悄然站到绿竹居士身后,伸出小手为他捏着肩膀。
“江府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你这小子本事不大,胆子属实不小......”绿竹居士仰头将茶水饮尽,似笑非笑的说道。
炉上的水壶噗噗的跳跃着,蒸雾伴着茶香在林间弥漫。
江逸心想这人说话着实不客气,但又听不出他对自己是否怀有敌意,磕完头后便站了起来,不卑不亢的说道:“不知家师身在何处,晚辈可否探视一番?”
绿竹居士淡淡的说道:“他精力疲乏,进阁中休息去了,你请回吧。”
“这?”
江逸尴尬的立在院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易宗儿黛眉微蹙,小声说道:“师父您别逗他啦,师伯第一次见我时,又送这又送那的,欢喜得不得了,怎您见到逸师弟就故意板着脸......咱们亲近的知道您是在玩闹,可别人不知,还道江宁王统领真就那么刻薄呢......”
“哈哈,你个小人精,不就是想给你逸师弟讨点好处吗?”他笑罢后,又意味深长的说:“可你师父本就是个刻薄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易宗儿恼道:“哼,小气鬼,不给就算啦。”
江逸也是一头雾水,不知这绿竹居士何以处处相讽,但他并不是贪图那点好处来的,对方既然不待见他,走便是了。
遂抱拳道:“既然家师在休息,那晚辈先行告退,仓促到此,如有冒犯之处万乞见谅。”说罢转身欲走,忽想到了甚么,又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家师就拜托王统领照顾了,江逸拜谢。”
王统领冷眼看完这一切,说道:“你师父与我本就是至交,用不着你谢。”
江逸也被激出一些怨气,心道:易师姐说得不错,这王统领果然脾气古怪,我礼数已做到周全,没必要再受他的气。便道:“如此甚好。”
正要转身离去,却忽然动弹不得。
但见王统领沉默片刻,才叹气道:“唉,小子,我虽然瞧你不对眼,可你师父既把你托付于我,若不给些好处,只怕要被他埋怨。”
江逸挣脱不出,冷言回答:“统领无需担心,日后家师问起,我自会答:‘前辈教了不少本事,是我脑子太笨,甚么也没学成。’绝不让王统领为难。”
王统领哑然失笑:“你这小子,还挺有骨气。”
易宗儿在一旁急的跺了跺脚,她知江逸脾气执拗,上次在树阁斋中让他喊一声师姐已是千难万难,如今师父这一巴掌一颗甜枣的路子,想来他也决不会吃,只盼别冲撞了师父才好。
又见王统领悠悠说道:“如今全城的人都知晓你是我弟子,再不教你两手,日后你再跟别人打起架来,岂不叫我名声扫地?唉,罢了——”
说罢,手指轻轻抬起,一抹翠绿的灵光自指尖飘出,掠过空幽肃然的竹林,钻入江逸的眉心之中。
江逸只觉脑子温热一阵,欲将灵光抵御而出,却寻不见它在何处,脑子里连一丝信息也未传来。
“别找了,你未突破气海之前,它是不会出现的......哼,若连御气之境都达不到,你也没资格修炼我的剑诀。”
江逸忽然发现禁锢自己的灵力消散,没好气的答道:“王统领放心,既然江逸入不得您法眼,日后城中定不会再传出此类谣言......至于您的绝学,江逸也绝不会贪看一眼。”语气丝毫不客气。
王统领意味深长的笑道,“这可由不得你。”旋即摆了摆手。
江逸这回也不再行礼,径直辨明方向掠去。
......
见江逸的背影逐渐走远,易宗儿才愤愤说道:“师父,逸师弟可没招惹您,即便是看在师伯的面上,也不至如此待他吧?”
王统领自己倒了一杯茶,酌了一口,“正因为我同你师伯太过亲近,才不使那惺惺做派。这人既没入我眼,即便临川再器重他,该说的我还是会说......况且,你又知晓他没招惹我?”
易宗儿不解道:“你俩第一次相见,他何时招惹过您?”
王统领瞥了她一眼:“你们适才在林间的谈话,真当我老糊涂没听见?若他见面仍叫我一声绿竹居士或者王统领,那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他一张口就叫师叔,嘿嘿,我便偏不认他这个师侄。”
易宗儿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竟弄巧成拙,心下过意不去,但也知此时再说甚么也无用了,只得嘀咕道:“那我第一次见师伯,不也这样叫了?真是古怪......”
王统领自得的说道:“嘿嘿,我古不古怪,你还不知道吗?”
他吧咂着嘴,又说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我方才说的,师父身受重伤,做徒弟连个人影也瞧不见,即便家里有天大的事儿也不是借口。”
易宗儿撅起嘴:“老顽固,我说不过你......”
王统领又道:“还有其三,我与你师伯约定,对外把那人称作我弟子,可没想到此子太能惹事,先打了江泰后惹了江氶。江府与绿竹斋本就有些微词,这两人的敌意,即便是我也不能轻视......”
易宗儿奇道:“师父,您不是从没把江氶放在眼里吗,怎么如今当起乌龟来了?”
王统领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哪有这么同师父讲话的。”见她吐了吐舌头,才说道:
“我做事自是天不怕地不怕,可被一个没相干的乳臭小子引水上身,那也不舒服!”
易宗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啊......师父,这么说来您早就看逸师弟不顺眼了,对不对?”
王统领静心思忖片刻,说道:“不错,我是带些偏见......算了,不说那小子了。”
......
他压低了嗓音,凝重的说道:“宗儿,近来你体内的寒毒怎样了。”
一谈及此事,易宗儿眼神低落下来,手指轻捻砂壶,倒出一柱清茶,茶水敲击杯壁发出的沥沥之声在竹间追逐。
“已经好多啦,今年都没复发过呢。”
她将茶杯递在王统领面前,双眼忽又迸出活泼的光彩:
“师父,您教我下棋好不好。”
王统领揉了揉太阳穴,无奈的说:“棋道深奥无涯,你学这干嘛?”
易宗儿笑着说:“到时候师伯走了,宗儿就可以陪您解闷了呀。”
王统领道:“嗤,你把我教的那套十一丹剑炼成,每日耍给我看,我也不觉得闷。”
易宗儿小脸登时垮了下来:“师父,我又不是不练,实是那套剑式太难了,即便是师兄也使不出来......”
王统领悠闲的酌了口茶:“使不成便好好练,每日尽想着玩儿,还想学下棋咧......”
“哼。”易宗儿小嘴撅起。
王统领又低声呢喃道:“近日来,我同你师伯研习药理,实是大开眼界,你体内那寒毒......我已找到一方,说不定可以延些寿时,你放宽心。”
此话一出,即便易宗儿极力掩饰,身子仍是不自觉轻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