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逸眉头皱起:“为何如此少,管事处那儿怎么说?”
心兰嗫嚅道:“前两日,夫人唤我到管事处去领族俸......我遵从夫人的话,已是好声好气的说了,便只讨来这五贯钱。”
她又愤愤的说:“本来夫人清心寡欲,这些钱也够咱们使了,可我气不过,就多嘴问了一句:‘上个月不是还有六贯钱的吗,怎地一次比一次少?’少爷,我虽然这么说,可实是低首作福,毕恭毕敬了......”
江逸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不干你事。”
心兰继续说:“可那赵管事却勃然大怒,指着我鼻子骂道:‘府上如此紧张,大家伙都在克己奉公,只有你们这些闲人,屁事不干,就想着吃饱了去丢人现眼......’少爷,这人说话好不讲理,府上一向富裕,听闻裕夫人还领了十贯,怎么到我们这儿就紧张了?况且后面几句,也太欺辱人了......”
江逸自然知道“丢人现眼”这四字指的是谁,安慰道:“他们每月都会从咱们这里扣去一些,若不扯些瞎话,怎么唬得过你?”
心兰恼道:“以往他扣也就扣了,夫人性情淡薄,从来不去计较,可这次也太过分了,竟然扣下一半还多,我实在气不过......”
江逸道:“你别理他们,后来便怎样?”
“后来......管事处里有许多下人丫鬟,都在我后面讽些碎言碎语,说咱们的不好......我还想理论,赵管事嫌我烦了,叫人乱棍把我轰出......”心兰忆起那日的侮辱,声音已带些抽泣。
江逸拳头在袖中捏紧,良久后才松开,苦涩的笑道:“心兰姐,难为你了......若不是我无能,你们也不会遭受如此欺辱......”
一阵擦拭声后,心兰嗓音已回复常态:“......少爷,您别这么说,夫人和我都从来没这么想过......”
江逸挤出一丝苦笑:“我知道......”
两人沉默无话,心兰又开始拣洗衣服,将洗好的被单晒在院中。
院外的飘雨已经停了,寒冽的风儿带些湿润,掀起晾晒的衣裳,像迎接春日的旗帜,带来一阵皂角清香。
院外传来些许人声,和着清脆的雀鸣。江逸忽然觉得,府中还是挺热闹的,只是这偏院里较为寂寞而已......
“心兰姐,下次你再去讨要族俸,他们给多少,你便拿多少,一句话也别多说......”
“嗯,我知道了,少爷。”
不一会儿,心兰已收拾好屋子,她将窗户全都推开,清凉的空气溢满房内,散去屋内的煤臭。
“少爷,那我先走啦......那件冬衣您可记着穿,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夫人这般心意可荒废了。”
江逸微笑着应了一声,揉着手中的兽皮,忽然想起了什么,把她叫住:“心兰姐,等会儿......”
心兰停下脚步:“少爷,怎么啦?”
他只低头沉思:我这些年来不停地吞食火焰,可始终不得其法。听闻仙途中有一些灵木,燃出的火焰更具灵性,我何不要一些来,试试这双眼睛能否吞食?
......
仙途中除了凡火之外,还会孕出各种妙效灵火。有些是以灵木仙磷燃出,有些则是奇境异界中氤氲而生,每种灵火都具有不同的妙效,可同时也暴虐得紧。
凡火失败了,最多不过烧毁几间屋子,而操纵灵火,稍有不慎便是体焚魄散的下场。
江逸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自己这具身体太过孱弱,可经不起这番折腾。然这道念头一经诞生,便蔓延心中挥散不去......
“干他娘的,难不成便这样过一辈子?”
心兰见少爷面色不断变换,良久后才低声喝出,仿佛下了甚么重大决定,一双眸子里装满了好奇。
......
江宁街角勾栏瓦市,正逢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青砖上虽还有些湿润,可挡不住络绎不绝的人流。
街边的茶肆里,一位老者手持白扇,端坐着说书,台下稀落坐着几个吃茶的闲客。
江逸坐在角落里,面前的壶中钻出一缕蒸雾,崭新的冬衣和明晃晃的玉佩在周围茶客中尤为显眼。
他伸手掂了掂干涸的茶杯,又悄然放下,双眼微闭着,不住朝向街边药斋的方向。
今早软磨硬泡了许久,心兰才带他出了江府。
可两人都未购过灵木,心兰又不知从哪儿听说灵药铺内规矩多得很。她放心不下,便扶江逸到茶肆中坐下,自己进里面购药去了。
此时茶肆颇为寂寥,对面酒楼隐约飘来一段满庭芳,嗓音婉转腻人,绕在茶肆老旧的梁柱上。
一屠户腆着肚子,斜靠在长椅上酣睡,忽然惊醒过来,把茶碗里的水一口喝下,骂道:
“唱书的!你别光说些酸文故事......听老人家说,百年前中原大地上妖魔横行,捉杀我们这等凡人好比屠猪宰狗一般,你得讲讲这些才好。”
说书那人骇道:“哪有什么妖魔,你嫌命长,自到外头说去,我老汉可不知道这些。”
江逸心下奇怪,如今人妖并存于市乃是世人皆知,怎么谈及妖魔便是嫌命长了?
其实自御灵胄接管仙坊人市之后,便严令禁止百姓谈论涉灵之物。只是江府为朝廷钦定的战将世家,大伙儿聊天没什么顾及,江逸久居府上,自然不知平民这些禁忌。
又闻那屠户喝道:“这有什么说不得,那是菩萨发善心,把妖怪都捉走了,要不怎地短短几十年间,便如此太平安生?所以我时常规劝后生晚辈,要时常拜佛吃斋......”
“呸,哪有什么菩萨神佛!”
一道清朗的嗓音自肆外传来,接着便是“蹬蹬”踱步声,踏在老旧的木板上。
“那些妖物都给太祖皇帝赶到蛮域去了......你这人好不晓事,与其拜谢那些泥丸,不如多感恩咱太祖皇帝才是。”
江逸听这道声音虽然年轻,却中气十足,把绕柱的靡音尽皆震散。他百无聊赖,也干脆听些周围人的浑谈。
......
“店家,讨你碗茶喝。”
那进来的是一名白衣书生,他把书笼立在栏边,踏进肆里拣了一搓茶叶,先用开水洗了一道,倒了,再冲了碗茶......
天气寒凉,他好似盛了碗雾。
那屠户笑道:“狗书生,你若是来赶考的,那可走错道了,这儿离东京可差了千里咧。”
书生吹散了蒸雾,贴着碗边酌了一口:“赶什么考,我便是从东京来的,一路上不知踏遍了多少城池,这大宋地界,只怕没有哪条路是我不认识的。”
屠户奇道:“你一个狗书生,又不赶考,出来这么远做什么?”
书生也不恼怒,只把热茶慢慢喝尽,长舒出口雾气,脸色似乎红润了些。
“不瞒你说,我出来只为寻一个人......对了,你们江宁有没有哪位十四五岁的青年,额......眼睛有些奇怪的那种?”
众人面色古怪,纷纷看向角落的江逸。
江逸也一头雾水,他全然不识得这人,便把头撇向肆外不加理睬。
那书生顺着众人的目光瞧过来,笑骂道:“我说的是眼睛有些奇怪,可没说是个瞎子......哦,兄台对不住,我无意冒犯。”
他朝江逸方向拱了拱手,忽然,整个人呆在肆里,两眼好似要瞪出来一番。
“是你!真是你......可让我好找啊!”书生喜极而泣,登时扑倒江逸桌前。
江逸却感到好似被毒蛇盯住,浑身上下渗出寒意,一动也不敢动,又听他说道:“你眼睛怎么瞎了?罢了,不碍事......你在此地等我,千万不要走动。”
说罢,那书生跳起身,拎起书笼狂奔而去,皂靴被浅坑的积水浸湿,可他丝毫不顾。
那屠户愣了一番,骂道:“娘的,原来是个疯子,亏老子还和他瞎扯。”说罢,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茶肆内又安静下来,说书的重开了个故事,可众人谈论的仍是方才那疯书生......
江逸聊听着书,偶尔摸起瓷碗,掂了掂又轻轻放下,思忖道:“这人说话疯疯癫癫的,谁会不远千里来寻我?”
忽然,腰间被人拽一下,接着便轻了一些,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的玉坠遭人偷了。
江逸反应极快,回身抓住那人的衣袍,死拽住不放手。
“你这瞎子,拉小爷做什么!”
“你这厮偷我的玉佩。”江逸紧紧拽住,可惜手无缚鸡之力。忽感到一股劲风迎面而来,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脑子“嗡”的一声,“砰锵”撞翻了几张桌椅倒在地上。
几个泼皮围了上来,为首那人脸色阴沉,把一枚玉佩收在身后。
“那不是赵五吗,怎么惹到那瞎子头上去了?”
“嘿嘿,这瞎子可不是普通人,方才领他来的那个婢女,我在江府门口见过几次,这瞎子想是江府里的少爷,赵五这回可踩到硬点子了。”
“江府啊,那可是个极重脸面的主儿,收拾个泼皮还不是......”话还没说完,便被人给捂上了嘴。
......
大伙儿碎语纷纷,赵五听见众人谈话,面色阴沉,背在身后的手有些发抖。悄摸把玉佩转几道手,给小弟拿着溜了,才了些底气,干笑道:
“少爷,咱说话可得讲证据,大伙都坐在一块儿听书,您不慎丢失了玉佩,莫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他眼珠一转,又说道:“少爷,您要是不嫌弃,咱们哥几个可以帮你一起找找,只是这话可不敢乱说。”
江逸咬着牙说:“就是你拿的,我没说错。”
“你哪只眼睛瞧见了?”不知哪个泼皮说道,人群中传出一阵嬉笑声。
江逸被呛了一句,说不出话来。
赵五高声喝道:“哥几个,江家这几年也为咱们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咱们就帮......这位江少爷找找。你们这些听戏的也别闲着,哪个人看到江少爷的玉佩了,趁早拿出来。若是有谁手脚不干净,哼,可别怪我赵五这双拳头不长眼。”
说着横眼扫向众人,那些街坊哪里敢惹这混世魔王,纷纷把头撇过一边,生怕趟了浑水。
赵五满意的回过头,这瞎子若是识相,给个台阶就下了,那什么都好说,大不了把这玉佩还给他。
江府,听说都能与知县攀些关系,得罪了他们,日后要吃不了兜着走。
江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有一股固执涌上来:“府上同辈都已经练气入体,别说这些泼皮,连恶霸见了都要绕道,我却如同个废人一般任人摆布。”
多少年受到的屈辱一瞬间都涌上心头,他摸索着想爬起,在地上触到一只茶碗,悄悄藏于袖中,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我没说错,就是你这厮偷我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