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年味未尽。
一片蒸雾笼在江宁城上空,化作酥雨落下。
这雨极细,不仔细些是瞧不见的,但胜在漫天遍野,将满街青砖洗得通透。
江宁城东有一处大户人家,正门立着四座暗铜门柱,牌匾上以金沫似剑般刻下【江府】二字。
料峭春风带着残叶翻入高墙,在一排排房檐上滚过,跌入一处偏院中。
但见一座旧房,屋檐上沾满湿透的青苔,泛起点点银光,露珠就挂在檐边。
嗒、嗒......
忽闻一阵咳嗽声传来,这屋子门窗紧闭,只是窗纸内隐约可见闪晃的焰影。三五名婢女怀着盆儿自院外走过,对此景已见怪不怪。
“你瞧,二少爷又开始烧火了,也不知烧毁多少处房子才肯罢休。”
“害,要我说他就是个煞星,你别看现在平安无事,等时候到了,啧啧......”
“我觉得,二少爷莫不是在修炼什么道术?”一位年纪小些的婢女试探的问道。
“呵,他要是能炼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旁边的婢女嗤笑道:
“你刚来府上,还不晓得这些。每日辰时送饭时,这少爷都要咱们送三大盆木炭进去,到第二日又把灰烬领出,他就在里面没日没夜的烧......依我看,怕是害上欺心病了。”
......
微弱的谈论声透过窗纸,被灼热的空气揉碎。
屋内好似巨大的蒸笼,一清秀的少年盘腿而坐,稚嫩的脸庞给火盆照得通红。
他双目微闭,额头上渗出细汗,胸口轻微起伏着,待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双眼猛然睁开,一道狰狞的声音自牙间崩出。
“我就不信吞不下你!”
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跳跃的炭火,几缕血丝拉在瞳边。
忽见火盆上的空间诡异的扭曲起来,焰身暴虐的翻动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牵着火苗往上提,盆中火星迸溅,噼啪作响。
“给我过来!”少年闷喝一声,掐诀的双手已布满青筋,呼吸有些急促。
火焰终于颤颤升起,拉长一道火舌划破空间向双目涌来。
可就在贯入瞳孔之前,却猛然一顿,旋即溃散成无数焰流,燎卷了耳边的发丝,滴坠在帘布床单上,登时浓烟四起。
“不好!”
少年赶忙翻下床,在床边习惯地摸到一桶清水,轻车熟路地泼在火焰上,随着一阵焦味传来,火焰逐渐熄灭。
摸着被淋湿的床单,少年苦笑瘫坐在地上。
“看来今晚又得睡地上了......”
盆中的炭火仿佛被抽去了精髓,只剩下几缕微弱的残苗微微颤抖。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五年了,还是没摸透这双眼睛的用处......”
他拳头紧握,良久才缓缓松开,叹道:“贼老天,你给我金手指,能不能留个使用说明啊!”
少年名叫江逸,本是十八线城市的一名普通青年,可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便出了车祸,在重症室里躺了好几天。
接着伴随一声啼哭,莫名其妙在这个世界睁了眼,变成江府的二少爷。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少爷一出生便双目失明,再加上他娘是歌妓出身,自然不受家主待见。
人人都说穿越好,新手福利少不了......现在江逸要是再听到谁说这些鬼话,肯定一巴掌扇过去。
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穿越成一个瞎子,这十几年来不见天日,若是心里能力差一些,只怕早就给整抑郁了。
不过随着长大,江逸也逐渐发现这双眼睛有些不同寻常之处,虽然目不能视,可却能隐约瞧得见火焰的形状。
其实不仅火焰,院里的风,天上的雷......他都能隐约感知到。
“金手指来了!”江逸激动得痛哭涕淋,“......瞎子就瞎子吧,能当一个盖世盲侠,也是极好的......”
他喜滋滋的想着,可是很快就发现自己过于乐观。
虽然能感知到这些元素存在,可却无法将其运用,在尝试了许多遍后,终于忍不住骂道:
“这顶个鬼用啊——”
江逸觉得自己被老天爷坑了,但他总不是服输的人,低落了一段时间后,便开始了长达数年的试炼,才有了先前那一幕。
这些年来,他心中也暗自计较,自己应当是穿越回了北宋时期。但与前世所不同,这个世界存在着浓郁的天地灵力,常人可通过奇门妙法将其炼入体内,谓之炼气。
而仙途中又分有五大境界,分别为淬体境、御气境、生灵境、炼丹境、飞升境。
对应着淬体屯灵、炼化气海、霞羽齐生、丹成证道、羽化飞升五大异象。
在飞升境之上,还有每位修士都梦寐以求的天境。
不过数百年来都无人达到过此重境界,若不是古籍之中有所记载,只怕再也无人忆起。
这五大境界里,除了淬体境分为小成、中成、大成三大分层外,其余均划出九品。
仙途漫漫,无数人前仆后继,只为求索心中的道。
......
初次知道这些时,江逸属实乐了一阵子。
修仙啊!脱离凡胎视万物为刍狗的修仙啊!若是踏入仙途,这双眼睛说不定还有的治......
直到六岁那年,他迫不及待地同其他子嗣一起进入灵均殿,开始第一次炼灵淬体。
可无论怎么凝练,灵力都在屯入丹田的一瞬间消失不见。
江逸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滴冷汗缓缓从额头流下。
时间慢慢淌过,不少孩童开始低声嬉谈,唯有江逸面色变换,把基础口诀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始终未能炼灵入体......
直到傍晚,家主朗声宣布着什么,他已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日是他最后一次听到江氶的声音。
......
这几年来,江逸始终不肯放弃,整日躲在屋中勤恳炼灵,不断御火,性子虽一日日被磨得麻木,这份坚持却一直未曾断过......
忆起往事,江逸脸色黯然,往盆里添了几块炭,聊赖的拨弄着,待火烧旺时,双目又凝重起来,咬牙厉道:“再来!”
正欲催动双瞳,却闻一阵敲门声响起,一道脆声传来:“少爷,我是心兰。”
这人是伺候娘的婢女,时常来探望他。江逸认出她的嗓音,摸索着把炭火掩好,又听她敲门道:
“少爷......您在里边吗?”
“来了。”江逸回了一声,大力搓了搓脸,才去把门打开,笑道:“心兰姐,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那婢女感到屋内涌出一股热浪,眉头轻皱,又嗔道:
“哎呀,和您说多少次了,您唤我心兰或者丫头都好,只是别叫心兰姐。若是被别人听到,告到管事处去,我可得挨板子了。”
江逸并不在意这些:“这些年来,多亏有你常伴母亲,我才放心搬出,我乐意这么叫,谁又管得着了?”
心兰扶他到床边坐下,见屋内无人,哼道:“燕儿呢,您又将她撵走了,是不是?”
江逸才想起她上次领来的那个婢女,干咳道:“哪有,我适才......遣她去街上卖点东西,还没回来呢。”
心兰看出他的不自然,说道:“好哇,那我便在这儿等着,等她回来了我再走。”说着便放下手中的包袱。
江逸这才摇头苦笑道:“......心兰姐,我一个人住惯了,不喜别人服侍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心兰急道:“可少爷您这双眼......总要有一人跟在身边才好,我要伺候夫人,又不能常来此处。”
江逸笑道:“没事的,我只在屋里待着,若真要去什么地方,只等你来领我就好......心兰姐,这件事儿你可不能告诉娘,否则她又不安心了。”
“哼!”
心兰仍生着气,寒风将几片坠叶拂进门,带来一阵凉意。
她见屋内杂乱,叹了口气,将湿透的被单解下,丢到院里准备打洗晾晒。
江逸听到她忙碌的声音,心中淌过一道暖流:“心兰姐,你今日怎么来了?”
她想起此行的目的,才展颜道:“上回景爷去蛮域狩猎,打回许多兽皮,都存在管事处里留各家取用。夫人也去讨了来些,给您缝了一件冬衣,特意叫我送过来......”
一阵窸窣后,江逸手里忽被塞过一捧冬衣,皮料触及结实软柔。他知是上等兽皮,自语道:“这些兽皮,不好讨要吧?”
心兰安慰道:“少爷,您别管这些,你是府上的二少爷,这些兽皮本就有咱们的一份。”
江逸苦笑道:“话是如此,可这大院里,谁又这么想过?”
雨好像停了,翠叶在枝头摇摇晃晃,一抹浅阳溢在窗纸上。
心兰见他脸色黯然,悄然岔开话题:“少爷,我听闻此次的兽皮是景爷在钟山蛮域猎来的,实能驱寒,夫人还在夹层里缝了些鹅絮......但您可别问我这是什么皮,问了我也不知......”
她嗓音轻快,又带着一丝狡黠。
江逸用手指细数边角整齐的针眼,为了求得这几片兽皮,娘不知费了多大的心血......
自他无法炼气之后,府上再无人来问过冷暖,母亲却仍一如既往的关怀,十五年来,江逸早已将她视若生母。
他挤出一抹笑容:“你和娘说,下次别给我弄这些衣服啦,去年的还没穿完呢。”
“夫人就爱弄这些,我也劝不住。”心兰笑道。
江逸笑着摇头,忽然问道:“对了,心兰姐,娘这个月的族俸,是你去领的吧。”
心兰忽然一颤:“是啊,少爷......怎么啦。”
江逸佯作随意的问道:“没甚么,娘这个月的族俸领了多少啊?”
心兰支支吾吾的说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些......还不是和往时一样,上月多少,这月也还是多少......”
江逸面色肃重:“心兰姐,你不说实话,我就自己去管事处查了。”
心兰赶忙道:“你......你别去管事处......”
江逸道:“你说于我听,我就不去。”
心兰犹豫了一阵,才气馁的说:“......那我说了,你千万别告诉夫人,也别去管事处闹事......少爷,那帮人都坏得很,只会欺负人。”
“嗯,放心吧,我有分寸。”江逸沉声道。
心兰小声的说道:“这一次,咱们领的族俸......只有五贯钱。”
听得此话,江逸眉头微微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