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的记忆几乎是没必要保留的,但总萦绕在彼得森脑中,挥之不去。他又看到父亲腾出那只手,狠狠敲打着方向盘,乘坐的汽车一歪一扭,险些蹿到对面的道路上去。尖锐的“吱”的一声,父亲将车撇回原道。母亲在副驾座上一声不吭。
但彼得森现在没心情去理睬这些,他翻开化学书,阅读上面的离子方程式。说实在的,彼得森觉得看这种书毫无意义,反正开学后老师会讲得清楚,何必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想到“浪费时间”,彼得森突然想起死党弓山来。毕业前期,午休之后,彼得森在走廊停留。弓山来了,问他:“你怎么还在这儿!”彼得森笑得灿烂地回答他:“等你啊。”
弓山几乎冷笑着说:“你就这么想等我吗,站在这走廊里?还碍着别人行走,简直浪费时间。”彼得森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了,但他还不了解弓山说了什么。
弓山从他身边挤过去——事实上他根本用不着去挤,因为他一点也不胖,而彼得森则更瘦于之。走廊实际上还算宽敞——彼得森一回头,弓山已经下楼了,楼梯间发出踏碎地板般的轰鸣。这不是弓山一人在死命踩着那楼梯。这时彼得森才算反应过来,他异常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然后拎包下楼。
自从毕业后,就再没和弓山联系过,现在彼得森也不至于想他——他总认为,想回家、想妈妈、想朋友、想要帮助,就是懦弱的废物——他终究打了一通电话给弓山。
响铃很久后,久到他即将挂断这长途漫游的时候,对方接通了,率先传向耳的不是“喂”或是“你好”——通常弓山接通电话后就这两种标准问语——而是大口喘气的声音,听得彼得森有些发毛。
隔了不知多久——事后想想,这段时间从物理角度分析也许并不那么的久,但再仔细想想,却感到隔了一个世纪——对方吞了一口口水,却被口水呛着了。对方狠狠咳了几下,然后问道:“你好?”
“弓山。”彼得森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哦!彼得森。找我干嘛?”对方的情绪不那么兴奋。彼得森还以为弓山会很激动呢——但实际上他想都别想。
“没事,我——”他突然想不起想说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没去想过。“我晚点再打给你。”说完这句话,他立马挂断了电话。
“实际上这是突破了,”彼得森想,“我以前从没和他打过电话。”这是实话,而且弓山也从来没打给他过。想完这个,彼得森扭头回去继续看化学书,但书上的内容愈来愈勾不起他的兴趣,仿佛二者同极相斥了般,于是他把书扔在一旁,懒懒的躺在床上。
不到一分钟,他一下子坐起来,“奶奶!”他喊道。
这时正值十二点,奶奶在厨房把油炒得“哧啦”响,但她还是完全能听见彼得森的声音。“啊?”她问。
“我用一下你的手机!”彼得森喊。奶奶瞬时不高兴了——这从语气上便能听出来。她生气的说:“你妈送你来是学习的,是读书的,不是玩手机——”“我知道我知道,我是用你的手机查资料!”彼得森抢断了她的话。
奶奶便不再说什么,把手机递给了他。这智能手机是一年前姑姑为她买的,在那以前她还在用无法摄像的老年机。彼得森如获至宝,飞快带着手机溜进了房间,关上门,思索了一下,然后把门锁也扣上。
很明显的,彼得森撒谎了。他在手机上下载了游戏,然后肆无忌惮地玩了起来。彼得森心想:“真是有趣,想十年前,我还是个从不说谎的乖孩子,却被一天打三次。如今我被练就成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出色之徒,没人再奚落我,没人再打骂我,因为他们都他妈的不知道!”
彼得森关掉媒体音,想了一下,又把铃声音关掉,最后把振动都取消了。
“我现在简直就是个出色的老手。”彼得森窃喜,“谎言才是真理。”他不再想什么,接着玩他的游戏。
午饭后,彼得森把手机交还给了奶奶。“真是的,我本来还可以再多玩一会儿——多玩一下午。”手机终究回到了奶奶手上,她的手紧攥着它,仿佛一个胜利者的宣言,让彼得森心里十分不痛快。
经过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奶奶准时在四点离开了家,去接表弟。
“他的叫声可真是天下第一烦,在我耳朵边儿上绕来绕去,头都大了。”彼得森想到表弟时心想。门毫无生气地紧闭着,彼得森在这狭小的囚牢中百无聊赖地看着书。
嘈杂声。
是电视的嘈杂声。
彼得森心里一惊,但不敢出去看。电视声音遥远得仿佛是对门的午夜凶铃,但那声音越来越响,就像遥控器完全支使它了一般。阴森古怪的嘈杂声,然后停止。
彼得森这才敢出去看。他走到客厅,向电视机一望。电视没有关。画面扭曲且黑白,时不时还夹杂着一点绿点。“锯子”,这个词瞬间闪过彼得森的脑海,然后他突然想起猫和老鼠1945年的恐怖事件。电视画面开始闪烁,白光刺得彼得森睁不开眼。他向后退去,这时门打开了,发出很沉闷的“咔咚”一声,彼得森立刻将头扭过去看,奶奶走了进来,紧跟其后的是表弟以及他尖叫嬉笑的声音。电视播放着普通的不能再不同的画面。奶奶板着面孔。
彼得森想说点什么,奶奶却抢先一步质问他:“你为什么打开电视偷看?”彼得森用手指着电视,看看它,又看看奶奶,再看看它,仿佛隔这么几秒就能找到他刚才所看到的一切的绝佳证据。但终究没有出现,于是他问:“这不是你开的吗?”
奶奶左手手背狠狠拍在右手手心上,然后她说:“是啊!我是打开了啊!但是我关了啊!倒是你,你妈是喊你来我这儿学习的,不是偷看电视的!”
彼得森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回房间。在房间门口,他驻了一下足,几乎想要回头看看,但终究没有,然后他径直进房去了。
坐在床上,手上却没有书。门被打开,彼得森立即把化学书抓过来,随机翻开了一页——117页,然后装模作样的看着。
但进来的不是他预料的奶奶,而是表弟。表弟昨天并没有和他玩,可能太累,也可能忘记了或是什么。而今天,表弟想和自己的表哥玩。
但他的表哥没有他那么好的兴致。彼得森向他看了一眼,然后扭回头继续看书(其实是发愣)。表弟是不到目的不罢休的小男儿,于是他疯狂朝彼得森尖叫,叫得彼得森头痛欲裂。但表弟毫不知情,他越叫越兴奋,最后变成了海豚音。彼得森怒火中烧,把食指比在嘴前,用力般吹了一声:“嘘!”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愤怒,而且他的头发杂乱,眼珠爆出,像是一只疯狗,或是——疯恐龙。表弟没有被吓一跳般的反应,他闭上嘴,转身离开,这时奶奶正进来给彼得森递苹果。
“就只有苹果么?”彼得森心里不满,但无从抗拒,而且他最清楚不过的是:任何违背家长的做法,都是不孝。
苹果吃了一半,剩下的放在了桌上。半个苹果慢慢变成黄色,奶奶对此毫无反应。
姑姑和姑父回来时表弟大哭了一场,当时彼得森在房间,听到哭声走出来,却莫名其妙被表弟用手指着。
“哥哥打我!”表弟哭道。
“天哪!”彼得森心想。但他还来不及去想其它内容,姑姑这时已经在数落他了:“小表弟你都不能让一下,那如果是外边的小孩子,你不是要揍他一顿?你那么大了,没想到那么不懂事!简直是当不得人!”
这最后一句话将彼得森吓了一跳,想起自己做的一个梦,在梦中,父母都在沙发上坐着,姑姑站着,对彼得森说:“这个家里你是最当不得人的!”而彼得森趴在地上在用一条红绳栓姑姑的脚,嘴里还说着什么,但一说出口,声音却遥远得听不见。
晚饭后,彼得森直接躺在床上,毫无游戏的兴致。自己简直被表弟压成了个扁,落没成这样。自己做错了什么?自己真的打了表弟?不可能!自己绝不可能打自己的表弟!彼得森一点也不嫉妒表弟收到满满的爱,怎可能去伤害他!
他又想起那个梦。弓山,你看看我,我做错了什么?只有你能帮我了。
“妈的!睡了!”彼得森悄悄地吼,却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