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找了你五六年嘞都么得寻见你,怎么搁这和儿呢。”
月演搂着姐姐的脖子,一边哭一边抽着鼻子,家乡话不自主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哭了一会儿,月演松开姐姐的脖子,对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一双手紧紧地扯着姐姐的衣袖。
“演儿,都长这么大了,姐姐都不敢认了。”抬手摸了摸月演湿漉漉的脸颊,姐姐咬着颤抖的下唇,一双包含慈爱的眼睛中满是泪水,“都变得那么漂亮了。”
“我可一直都漂亮着呢。”月演双目含着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姐姐是怎么认出我的来?”
“听说千岁殿下要来郁州,名讳也唤作月演,又说千岁家乡本在郁州,别人便劝我来见见,看会不会是我家的演儿。”姐姐说道,“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
“来,姐姐,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拉着姐姐的手,月演擤着鼻子揉着眼,蹦蹦跳跳地把她拉进了轿子。
坐在一摇一晃的轿子里,姐妹两个人互相拉着手,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边流泪一边笑着。
“所以,你真的成公主了?”过了半晌,姐姐开口问道,“怎么当上的?”
“说起来丢人,认了个干爹。”月演笑着说,“后来跟着家里的长兄打天下,糊里糊涂地就受了封。”
“早就听说平国公的义女丹月演,天纵的英睿,曾经还以为只是重名的,没成想我家妹妹这么出息。”
“姐姐呢?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父亲怎么样了。”
看着妹妹关切的眼神,姐姐的目光沉了下来,轻启嘴唇正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便只叹了口气。
月演的姐姐月安,当年在送走了妹妹之后没多久,便饿的生了病。那时郁州大旱,饿殍盈野,漫天乌鸦之下,壮者或为流民,瘦弱者便孤困山野,悲苦戚戚好似寒风枯叶。月安的父亲守在月安床边,眼见女儿渐渐没了气息,到了夜晚,连手脚都已经发凉,便只当是已经死了,便强压着哭声,打算把孩子埋在床底下,以防被其他饥民分吃了尸体。
那月安躺在床上,眼看父亲已经挖出了墓坑,惊惧万分,想要喊父亲,但却又使不上一分的力气,无奈之下,她便索性横下心来,只等黄土埋头。这样一想,顿觉心中一片澄明,悠然间只觉得身子发轻,迷迷蒙蒙地站起了身子,飘然飞出窗外去了。
月安的魂魄恍恍惚惚,自径出了村社,便直往天上飞升,升到半空中,忽见东南岭峰头上,悠然似有火光,便如风吹云烟一般往那里飞。飘之近前,忽觉身子发沉,便稳稳落了下来,慭然近前视探,拨分草木,只见眼前是一座极尽壮美的宫殿,那宫殿高有万尺,形同山峦。层层巍峨之间,或有宫灯林林;巍巍檐兽之外,似藏万塔千楼。月安本是贫苦家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呆呆地看着。
过了半晌,月安放下草木,转身正要离去,忽听身后一声钟鸣般的吼声,回头一看,只见门前灯下的两只青铜狮子跳下了白玉座台,摇摆着脑袋朝自己走了过来。直到月安面前,一只狮子欠了身子,开口言道:“可是徐氏女月安?”月安点头答是,两只狮子听了,便转头走了回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又听见玉佩金铃摇曳之声,紧接着传出一位女子的声音来道:“徐家姑娘,还不来见我。”
月安听了,只得迈步往宫门走去,走上三十九层台阶,乃至宫门前,月安抬头看去,只见左右两个大灯笼挂在红柱旁:左边的灯笼发红,上书一个“暖”字;右侧灯笼发白,上书一个“凉”字。在灯笼中间,巍巍悬着一副白底黑边的巨匾,等身大小的篆字古朴威严,月安未读过私塾,不认识太多字,即使是“凉”“暖”二字也是在主人家的汤壶上学到的,便也不去计较。正在看时,猛然间,门分左右,一时间芬芳扑鼻,红光乍现,暖气腾腾,喧乐、琴瑟、钟鼎之声盈耳不绝。仔细观看,见得高几百丈的宽阔厅堂里,诸层凭栏、前后抱廊,散落着无数狐面人身,衣装鲜丽的妖精,它们或站或卧,或行或坐,或三三两两勾肩搭背,或一身一盏对影自酌。璀璨晶莹的庞大水晶灯垂在头顶上,随着宫门的乍开微微摇动着。
“徐家姑娘,你来、你来。”在月安的正前面,是一座黑色镶着银边的西式大座椅,仔细看过去,只见有一个梳长发的女子靠在椅子扶手处坐着,正微笑着向她招手。月安捏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迈过散落在地上的酒盏、银盘和醉卧地毯上的狐狸,走到了那女子的身前,只见那女子,长发蜿蜒,一直散落延伸到极远的去处,一身松散的毛皮衣裙黑漆漆的,将她本来就白皙如雪的玉颈和锁骨衬托得格外动人,清晰分明的面孔上,优柔的醉晕如同是飘在明月两侧的红云,令人如痴如醉,在她的耳际,还别着一朵盛开的红色郁金香。
“吃不吃?”说着,那女子醉醺醺地从身边的小狐狸手中接过来两块奶油点心,随手递给月安,月安见了,赶忙伸手抓了过来,死命地往嘴里塞,但嚼了两口,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又全吐了出来。见了这幅场景,那女子“嘻嘻”地笑出了声来,一双纤柔的玉手轻捂双唇,弯弯的眼睛半眯着半睁着。
“少奶奶,是哪家的媳妇?我怎么没见过?”月安咳嗽了两下,抬头问道。
“你问我?”那女子指了指自己,睁大了眼睛诡异地笑了笑,说道,“傻丫头,竟连我不认得?罢罢罢,当年将我抛下不管的主子,我怎么敢妄想你还记得我呢。”
见那月安似懂非懂的样子,那女子又笑着伸出手来,拽着月安的手将她拉到怀里坐了下来,如母亲般慈爱地摸弄了一下月安的脸颊,眼中似有冷光闪烁:“好妮子,端的有千般菩萨面相,不愧是有大德行的。你且回去,来日告诉你那混账妹妹,且令她好生藏好了自个儿,如若令我抓到,定教打入无间地狱,再无翻身之日。”
说罢,那女子又饮了口酒,轻轻将月安一推,月安脚下一滑,顿觉得身后如万丈深渊一般,晕眩之间急忙伸手乱抓,一把好似抓住了什么,睁眼一看,只见自己躺在父亲挖好了的土坑里,嘴边身上全是泥土,手上则抓着父亲的衣领子。自此之后几日,那月安腹内总觉得满满当当,然不知自己吃了什么,忆起之前的景象,亦不太记得,只依稀能想起几个片段,便只当是一场糊涂梦罢了。
过了半月,朝廷赈粮运抵郁州,父亲出门去领粮食,因为多拿了半升被差役毒打了一顿,没两天的功夫便咽了气,月安无处投靠,苦闷之际忽然想起梦中东南岭峰中似有什么东西,便神差鬼使地往那里走,直到爬上岭子,方才看见是一座不大不小、一院一殿的古刹,庙里清幽雅致、山溪潺潺,院门小匾上隐隐绰绰写着“地藏庵”三个字。月安本来腹中饥饿,又爬了半日的山,只觉得忽地一阵眩晕,直挺挺躺在了院门口。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置身庙内,有个老尼姑正在拿着抹布给她擦额头。原来大灾之年,庵里面其他人等都出去化缘,从此再未回来。只留一个老尼姑看守宅院。那老尼法号慧行,本是上京来的尼姑,那日出门领赈粮,回来后看到有个十来岁的俊俏姑娘饿昏在门口,便带回了寺内,一番悉心照顾,才将月安救醒。
自此之后,月安便留在了地藏庵,白天劈柴烧水,晚上煮菜缝衣,闲暇时擦净佛像,或陪着慧行诵经。老少二人相依为命,情同母女。为了安葬月安父亲,慧行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银元买了口薄棺,二人在岭子里找了块干净土地把父亲埋了。
“那父亲的坟头呢?快带我去看看。”听说父亲已经去世,月演拉着姐姐的袖子说道。
“前几年连着下了个把月的阴雨,岭子里滑坡不断,父亲的遗骨……”说到这里,月安捂着嘴抽泣了起来,听了这话,月演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月安微微颤抖着的肩膀。
“姐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都是做妹妹的不好,没能及时派人寻你。不过你放心,打今儿个开始,一切苦难永远地完结啦!”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月演笑嘻嘻地搂着姐姐的腰说道,“天子特旨,郁北十九县全部划给妹妹我做头下私邑,你还记得小时候看的那个大宫殿么?那就是咱们以后的家了。”
看着姐姐还在抽泣,月演又宽慰道:“姐姐,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从此我便要好好补偿你!我要让你尽享人间的所有荣华富贵,全天下最美、最好的东西,我都要送给姐姐,即使姐姐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摘了来。”
“这小妮子,胡说什么呢。”听了这话,月安止住了抽泣,破颜笑了出来。
“姐姐,小妮子可没胡说。”月演搂着月安的腰,将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笑嘻嘻地。
“等我们到了你就知道了,无边无际的花花世界,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