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在正阳门辞过了袁太后、丹叙并皇后之后,月演带了内家官一名,侍女十五人,并门客、仆从二百四十四人及诸多护卫,带着赏赐乘着抬轿离了上京。走了半晌,待身后的城门楼再也看不见了,便叫停了轿子,换骑上了马,继续往郁州走了。三日的功夫,自京畿一路往西,过滦州、沧州、悬平县而至省界,一路上州官跪迎、王旗猎猎,一日三餐珍馐不断。初五日,自悬平出了直隶,垮了界山后,便踏上尹涧省的地界。
“殿下,总督大人送了您一台轿车,你怎么不用那个?”牵着马走在前面,侍女小荷回过头来问道,“偏要骑马,这个多慢啊。”
“你不懂,我们尹省不比直隶,地无三尺平,怎么开车?就说我老家郁州府,地势低洼,连年阴雨,开车还不如骑马来的快,也不安全,这是其一。”月演骑在马上,一边抽着烟一边说道,“其二:那直隶总督蒋新奉原本是前殷旧员,既食君禄就应当忠君之事,没想到我平军一入直隶,他便开城投降,这样的小人,天子迟早不会放过他。咱们最好和他不要太多往来。”
随手把烟头丢在地上,月演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桂香手绢擦了手,又用茶水漱了口,接着说道:“其三,那轿车连宫里都还没用上,他怎么会有?留在府里看看也就算了,竟然还敢拿出来送人。为官蠢钝至此,真是无药可救,和个官帽架有什么区别?”
听了这话,小荷捂着嘴笑出了声来。
“你还不要笑,我们走着瞧,我料定大乱之后,天子必要清理一批前朝故旧,你我远在天边,等着瞧好就是了。
“我笑得不是这个。”小荷回头说道,“殿下好不容易休息几日,嘴里还不闲着,我就这么一句话,引得殿下其一其二其三说了这么多,可见是这几日骑马待烦了。”
听了这话,月演也不吱声,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只往远处的蒙云群山看去了。
在那之后,便是数天的阴雨。
小荷想着找个州县的官邸停歇几日,但月演不听,一定要众仆从冒雨行进,众人不得已,抬着轿子在雨中连走了三四天。所过之处常有土路塌方,或有白骨尸首露于野者,都是前几年灾荒战乱所遗,月演都着人上香祭奠,而后清挖出了道路,将泥土并尸骨一同丢在附近的田垄上了。
如是行走了一个月,到了九月初,才到了郁州府,巡抚黄全从省城尹州赶来,携郁州知府等官僚出郊外跪迎,一番寒暄之后,便随着黄全入城赴宴去了。
“其实本来应该先去尹州府衙去会你的。”在夜宴上,月演拿着杯子笑着说,“自此之后你可就是月演头顶上的父母官儿了,总归是我去拜会你才是。结果反倒要你抛了公务来郁州见我,罪过罪过。”
听了这话,黄全双手持杯,起身道:“殿下万不可这样讲,那郁北十九县,已经划为殿下的私邑,上承天子,下牧黎庶,臣怎么敢称殿下之官,无外是代天家协理民务,十九县所交赋税,臣一定安排罗知府上缴郁宫,以便殿下裁用。”
“嗯,说道郁宫苑,我倒是想起来了。”月演放下杯子,抬手拉着黄全的衣袖叫他坐了下来,“七月我给你电话里嘱咐的事,你给我办妥了没有?”
“殿下尽管放心,全办妥了。”黄全落了座,悄悄凑到月演身边说道,“两百个士兵打七月开始就守着郁宫,周围半里的人家都被清走了,现在苑中已经通了水电,家具被卧等都已经置办齐备,就等殿下亲自修葺诸景呢。”
“这就好、这就好。”月演点了点头,一把苏绣湘妃扇遮着脸,半笑不笑的。
“黄公,有几句话我可要嘱咐你。”饮了口酒,月演说道,“这尹涧省是新归之地,朝廷在此处根基尚潜,百姓又兴邪派土教,我看还是不要太过严酷,万一刁众闹将起来,不好收拾的。到时候朝廷问询起来……别看你哥哥是朝中柱国,那也是不顶用的,他也是要避嫌的。”
“臣懂、臣懂。”
“你放心,只要你和罗大人能把沐邑的事打理清楚,旁的事我也不管,等到朝贺之时天子垂询地方情况,我看见什么就奏什么,该不让我知道的事,你们也莫让我知道了。”
“是、是,臣明白了。”
看着面前点头哈腰的黄全,月演拿起酒壶,把他的被子斟满了,“黄公,月演未来几十年,可就全仰仗您了,来!共饮此杯。”
一番歌舞欢宴之后,到了半夜,月演才在小荷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到安排好的府邸休息。入了闺阁,月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手拍打着微红的脸。
“小姐,你又喝多了。”把闺门关上之后,小荷一边准备着热茶热水一边说道。
“叫……叫千岁……”月演迷迷糊糊地说。
“好、好、好~”小荷端着洗脸水和热毛巾走了过来,先替月演脱了外衣,又拿起热毛巾来递给月演擦脸,“明明是您自己说的,要是我一时改不过口,就叫小姐。”
“我那是客气客气的嘛,做做样子罢了,你还当真了。”月演擦了脸,随手把毛巾丢在了水盆里,溅出一片水花,“以后甭管人前人后,都要叫唔……叫、叫千岁。”
“您还跟我客气,那说明我这个丫头没当好,主子跟咱都不交心的。”说着,小荷又端来了茶水,轻轻递给月演。
“小丫头,还跟我贫嘴。”随手拍了一下小荷的屁股,月演笑着说道。
吮了口茶吐在小碗里,月演愣了一会儿,忽得抬起头来:“你说,今天我是不是和黄全儿说的太多了?”
“嗯……”小荷点了点头。
“坏了,万一哥哥给了黄全密奏之权,我这话迟早要上达天听的。”放下茶杯后,月演转了转眼睛,嘟囔道:“看来我也要抓些他们的把柄,不然咱们不好做人的。”
“小姐,你跟黄瑞元共事那么多年,总有些事抓在你手里的吧?”
“这……”听了这话,月演想了想,手里攥着湘妃扇磕了磕脑袋,一双吊梢眼冷冷发光。
“要说事情,有那春水屠城、广兴府私吞钱粮这些,但估计哥哥也已经知道了。况且,我做下的那些事,黄瑞元估计也知道个十七八九,我看,还是从这个黄全和郁州知府身上下手,来的快些。”
第二天清晨,月演辞去诸官,只随郁州知府出了北坎门,过了屈坡县,远远便能看到公主私邑中最南边的奈桥县。
“蒙上诏旨,殿下私邑凡十九座,其诸县所交赋税用以公主府用度,外臣不得私自扣用。”跟在月演的马后面,郁州知府罗文鸾从怀里掏出图纸来,双手递给了小荷,“十九县分山南一县、山北十八县,山南一县为奈川县,山北诸县中,自南而北者:曰坝上县、间度县、铁水县、臬镜县、正峦县、铜柱县、桃扇县、禀山县、右郭县、牛坑岭县、石崖县、重旧县、雪池县、望寺城县、折行县、货膳县、食馍县、道居县。且东南岭峰上有座破庙,里面尊奉的事地藏王菩萨,下官及诸属员想着殿下亲临鄙邑,如月照山川,恩幸浩荡不能报于万一,特拨金元五百,欲将该庙修缮一番,以求佛神保佑殿下福泽千年。”
“你们有这份孝心我领了,只是我素来不信这些个的,你们且把钱用在正途上去吧。”说着,月演回过头来,朝罗文鸾微微一笑。
“是,下官明白了。”罗文鸾见了,立马点头说道。
“还有一事。”看见罗文鸾明白了,月演便又回过头去,拿着图纸看了又看,“我那郁宫苑,就在这禀山县北吧。”
“正是,此地本为前殷太祖龙兴之地,为稳龙脉,特建郁宫,以为祭祖时驻跸之处。”
“这个我倒是知道,不过我记得小的时候,这县原叫阳吕县,怎么?改名了?”
“是,五六年前便改了的。”那罗文鸾马上说道。
“你甭胡说。”月演笑了笑,“前年我还碰到了郁州逃荒的乡众,可都说是阳吕县来的。”
听了这话,罗文鸾睁大着眼睛左顾右看了一番,摊着手说道:“天地良心,千岁,我做郁州知府这几年里,这县便唤作禀山,怕是……怕是那些乡民,离家太久,尚未改口罢。”
“哈哈,好、好,我也不和你争辩。”月演笑了笑,挥挥手说,“但凡州县更名,必是有所深意,多管不如少管。”
“殿下明鉴。”罗文鸾听了,笑着直点头。
携众扈从往郁宫苑所在的奈桥县走去,沿路上饿殍偶见,饥民不断,壮者面目惨白,瘦削者则如草如芥。一见有达官贵人走来,八九个瘦削的孩童便拥上前去伸手要吃的,但皆被月演身边的侍卫刀劈脚踹地哄走了。
“唉……”见了这场景,罗文鸾叹了口气,“早闻郁北一带饥殍成灾,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冷冷地回头看了看罗文鸾,月演笑了笑,说道:“罗公,你身担一府四十四县,总归不能面面俱到的。有道是‘朝臣笏上无饥馑,州官嘴里出青天’,今日是我看了,倒也无碍,将来便是钦员御史驾至,将这些人赶押至别处,也就是了。”
听了这话,罗文鸾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北行一里,臭味愈浓,道边破棚烂帐,屎溺之味尤重。月演捂着鼻子皱着眉头,翻身下了马,本要回轿子里去,目光一闪间,只见在流民中间,有一个清丽的女子站在队伍中。
那女子,上身穿的发旧的白色小褂,黑色的领口和一排别扣衬托得别具江南风韵,一件黑色的长裙沾着灰尘,但裙褶还算整齐,一条红色汗巾别在腰间,明艳分明,及腰的长发别了一个精致鱼尾辫,将脖子映衬得格外婀娜。
看见月演瞪着自己,那女子赶忙拿着篮子,低头正要走开,没走几步,忽然停住了脚,回眸又看了过来,双目中微微闪烁。
“你……”那女子往轿子处挪了两步,轻启嘴唇小声问着,语气中恐惧中带着犹豫,
“演儿?是……是演儿么?”
看着那女子,月演愣了一下,猛眨了眨眼睛,一双颤抖着的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闭眼冷静了一下,复睁开了眼。
“你是演儿,对么?”那女子又前走了两步,苍白的面孔泛起了红晕。
听了这话,月演一个箭步冲到女子的面前,双手抓住她抬起的一双袖臂。
清晨的阳光中,零零散散的饥民正在从身边走过,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起起伏伏着,好似深海中的鱼群……
“姐姐!我是月演!”
瞬息间,世界随之而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