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横在岭口处的望船河,轿子便入了奈川县,破烂不堪的奈川县南郭上,新刷的白油漆油腻腻地粘在古朴的城墙上,显得非常刺眼。一块金边蓝框的崭新牌匾上,用烫金大字写着“奈川县”三个大字挂在城门楼上,看起来滑稽极了。
“岐凤!”从轿子里探出头来看了看正南门,月演一皱眉头,回头便叫。
“殿下,怎么了。”岐凤是罗文鸾的字,听到公主叫自己,罗文鸾下了马跑到轿子旁,上气不接下气的。
“去,把奈川县令叫了来。”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月演扯着轿子帘坐了回去。不一会儿的功夫,轿子外面传来了奈川县令颤巍巍的声音:“奈川县令,臣刘锡群,恭请殿下金安。”
“刘县令,这南门是你督建的?”坐在轿子里,月演抱着胳膊,压着火气问道。一旁的月安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犹犹豫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回禀殿下,是……是臣亲自督建。”
“看来您老人家是不愿我回乡了。”月演阴笑着说道,“奈川县为郁北诸岭之屏障,十八岭城之锁口,不仅是食邑正门,也是我此番回乡的首站。你回头看看,你看看!这像个什么样子?如果刘县令不愿月演回乡就封,今日便就将话说明了,我即刻回上京去!”
“殿下,容禀!容禀啊!”听了这话,刘锡群冲着轿子磕头如捣蒜。
“讲。”一边扣着手指甲,月演一边淡淡地说。
“殿下,自听闻得殿下就封,臣等日夜督促工匠,为殿下修葺城郭、置办一应,全不敢有丝毫马虎。这奈川县里现在张灯结彩、鄙县万民就等着为殿下磕头了。只是……只是这正南门,近来一个月淫雨不断,又适逢山洪涝灾,白漆今日刷上,明日又被雨水冲下。城郭年久失修,经不起折腾,已经垮了好几次,就连……咳咳……就连着金匾,还是臣掏自家的钱买来了。”
“哼,要这么说,我可要感谢你了。”一声冷笑后,月演撩开帘子,让小荷搀着胳膊下了轿子。
“殿下明鉴,臣说的无一句假话。”见月演出了轿子,刘锡群以头抢地说道。
绕过匍匐在地上的刘锡群,月演迈步走进了南门。一见月演走进了城楼,站在城楼上的士兵猛力吹了一声号角,只见得围在城门周围的饥民全都跪倒在地上,霎时间鞋履飒沓之声不绝于耳,“千岁金安”之呼此起彼伏。月演走进前去,随手拎了一个民妇的后脖领子将她扽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她面瘦肌黄的脸。
“没吃饭吧?”月演抬手掐着她的下巴,低声说道。
“千岁娘娘,吃了、吃了……”那民妇耸着肩说道。
“吃了饭还这么小声?”说着,月演抓着她领子的手一松,那民妇双腿一软,当即跌倒在了地上。在民妇的一旁,两个孩子想哭又不敢,只得抱着母亲的大腿直揉眼睛。
“再给我大点儿声!”面对着匍匐在地上的饥民,月演大喝了一声,听了这话,饥民们面面相觑了一番,只得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
“我给你拨一百金。”转身走回南门外,那刘锡群还跪在轿子前,月演来到他面前,翘着腿坐在了轿子的抬杠上。
“谢殿下赐金。”
“别忙着谢,这奈川南门是我沐邑的正门,现在这副鬼样子,你不嫌寒碜我还嫌丢人。”月演点了支烟夹在指间,笑着说,“剩下的钱,买些粮食,赶快把这帮人给我喂饱了。”
“是、是,谢殿下恩典。奈川万民,永世不忘……”
“什么恩典不恩典的,我这可是为了我自个儿。”月演白了一眼,吐了个烟圈说道,“我郁宫的用度,都靠这些人交的租子,把这些人饿死了,谁替我养家?你可不要拿着我的钱买什么白面粳米,就弄些糠麸来,量大管饱,只要饿不死人就是了。”
“是、是,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不过我话可说在头喽,如果让我知道你这大门没修好,钱都先给了他们,那你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撂下了句狠话,月演丢了烟头拍了拍手,叫小荷拿了桂花香水在身上喷了喷,又拿着扇子扇去了身上的烟味儿,才进了轿子里,只见姐姐月安乖乖坐在轿子里,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
“姐姐,等久了吧?对不住~”
双手合十在面前,月演眯着眼睛做了个鬼脸,转身一屁股坐在姐姐身边,“这些个下面的,真是太不会办事了,本来回家挺好的一件事,惹得人不痛快。”扯出扇子来给姐姐扇着风,月演气鼓鼓地抱怨着,“不过姐姐你放心,巡抚大人说了,咱家的宫殿里已经准备好了仆从下人,到时候我亲自布置修葺,添置家具,肯定比他们办事牢靠。”
双手互攥着放在腿上,月安本来紧张的有些不知所措,看到妹妹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演儿,刚才……你怎么动了这么大火气?发生什么事儿了?”月安掠了一下耳机的发丝,小心翼翼地问道。
“嘻嘻,一件小事而已,不提了不提了。”说着,月演放下扇子,刚一抬脚,不小心碰到了月安随身带着的篮子。
“诶?姐姐,这篮子里是什么啊?”说着,月演捧着篮子放在膝盖上,轻轻掀开白色的罩布,只闻得里面一股药味,其中零零散散的,无外是诸如马齿苋、灯笼草、番泻、蛇舌等民间惯用的土方药。
“这些是师傅从山里摘来的。”月安说道,“前几日正赶上涝灾,岭中许多处民田村社都被冲毁了,像牛坑岭、坝上县这几处,死了伤了的不下百人,我们庵里晚上煮好了草药,白天便给人送去看病。”
“这样啊……”看着篮子里的药品,月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抬起了头来,“禀山县呢?禀山县不妨碍吧?”
“不妨碍的。”姐姐笑着说,“那里的和华寺一百多公顷,结结实实地盖在大平地上。只是有座挖湖时留下的山,唤作禀山,听说山上盖满了亭台楼阁,土地也都被青石板砸严实了,即便是遇到雨天也没怎么的。”
“那便好,那便好。”听了这话,月演捂着胸脯松了口气。
抬着轿子,众仆人并郁州府部卫穿过奈川县出了北门,沿着奈川河,在东西山岭之间的山麓徐徐走过。众人环顾左右,只见道路两侧,青色的悬崖峭壁如刀砍斧削一般,巍巍然令人心生畏惧。在山麓小道上,碎石和低矮的灌木随处可见,偶尔会有几座建在路边河滩上的山村,近前探视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绕过几道蜿口,黑压压的丛林便出现在了两侧。
走在黑林的边缘,众人经常能听到从深林里传来的尖锐嘶啼声,偶尔从路旁钻出两人高的巨大猿猴,抱着鹿或者狍子的尸体疾驰在河滩上。有士兵追出去开了几枪,只听到远处传来子弹打在草垛上的声音,而怪物的身影则消失在了云雾缭绕的山林之中。
绕过奈川岭,一马平川的郁北盆地便展现在了眼前,在四周诸岭之间,十八座县城如星罗棋布一般分布在重重叠嶂中的平地之上。一行人过了坝上县、间度县,又行了半日,直至黄昏在正峦县落了脚。
嘱咐了仆人去给地藏庵的慧行师傅带信后,月演搀着月安的胳膊下了轿子,月安出了轿,抬头一看,眼前便是一座高有三层,两侧抱厦的酒楼,大门两侧各有二十卫兵执戟而立,威风凛凛。
“让县令大人破费了。”一边搀起月安的手往酒楼里走,月演一边回过头去对正峦县令说道。
“千岁这话,真真折煞了微臣。”县令双手抱拳,笑呵呵地跟在身后,“臣官邸简陋,待客尚有不便,怎么敢让千岁用宴于其中?这云阳酒楼是本县最大的酒楼,微臣令人早早包下,布置一新,专等着千岁驾至。”
“真是难为你了,不仅是个能臣,还是个廉臣。”月演笑着说,“不像那奈川,扣扣索索的,想起来就扫兴。”
“创立新朝,千岁殿下披肝沥胆,久经倥偬。今蒙天恩就封尹省,本应广置良田美宅,颐性养寿,郁北诸官衙奉诏侍奉千岁,实实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怎敢吝惜金银?再者,今十九县所纳钱粮赋税,本来就为伺候千岁,如果为了省下几个臭钱惹得千岁不悦,那算什么忠臣孝子,分明是欺世盗名之徒。”
“这话倒是在理。”笑着敷衍了几句后,月演挽着月安的胳膊入了三层宴厅。在扶着她坐在了珠帘后的的上座后,她自己则随便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一旁。见此,一众的官员面面相觑了一番,也没说什么,只是分头在下面落了座。
“演儿,要不……我还是找个其他地方去吧。”拘谨地坐在放着雕花大圈椅的明黄坐垫上,月安双手放在腿上,一双拇指紧张地绕了绕去,“这样的场合,我坐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可是我的姐姐!”伸出手来按着月安的双手,月演笑着说道。
众人落座之后,月演照例和诸官寒暄了一番,酒过三巡,两列侍女端着一碟碟菜肴走了进来。先上九道果品,尔后每桌传上八个冷碟、四个镇菜、八个大件,席间鲜鱼嫩羊不断,炙鹿生脍似水,再配上歌舞曼曼,管弦丝丝,整个宴厅一时间红云缭绕,其乐融融,一派尘间乐园之景。
随便吃了几口,月演转过头去,才发现月安拿着筷子,在菜盘子里左挑挑右碰碰,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便用筷子夹了一块肚仁放在月安的银盘里道:“姐姐,怎么了?是吃不惯么?”
“没有、没有,就是……姐姐在庙里惯吃素的,不太能吃肉。”月安含羞笑了笑说道。
“来人!”听了这话,月演扭头喊了一句,立马跑来了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
“店里有没有给出家人的斋饭?”还没等掌柜开口,月演便急着问道。
“斋饭?这……殿下赎罪,草民店中未曾卖过斋菜,只是果品点心、各类素碟鲜蔬倒有二三十类。”
“一样样的全都端上来。”说着,月演回过头去问月安道:“姐姐,还有什么想吃的?我安排他们去做了来。”
“不用、不用。”一听自己的一句话就多招来了二三十道菜,月安赶忙手忙脚乱地挥了挥手。看见姐姐有些紧张,月演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抚着姐姐的肩,一时间姐妹两人倒又不知道聊些什么。
“演儿,姐姐说句话,你可别恼。”月安抬起手摸着月演的手,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灾之年,百姓食不果腹,咱们这么铺张,你说……是不是有些过了?”
“姐姐~瞧你这话说的。”月演听了,笑着把身边的几道果品放到了月安的面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灾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这有什么相干?”
“这……”听了这话,月安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今天可是咱们姐妹重逢的好日子,不好好庆祝一下,将来可是要后悔的。来,我敬姐姐一杯。”说着,月演将手中的玉杯随手丢在地上,转身从小荷手里接过来一对御赐的五彩琉璃杯,拿着玉壶都斟满了酒,一杯递给姐姐,一杯自径饮了。见此,月安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吮了一小口,便小心地将那琉璃杯放在了桌子上。
欢宴之后,月演明显是醉了,在辞了罗文鸾、内家官并正峦县诸官吏后,月演在月安的搀扶下,歪歪斜斜地上了轿子,随即往县衙安排好的官邸去了。
“姐姐~今天你吃的开心么?”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月演红着脸扇了扇嘴,傻笑着摇着月安的胳膊问道。
“开心,打生下来到如今,还没有哪天比今天更开心的。”搂着月演的腰,月安笑着回道,一双秋水般的明眸带着笑意,那眼神好似母亲看着幼稚的孩子一般。
“那就好、那就……嗝!辣就好……演儿还怕、怕姐姐,吃着不开心来着,嘿嘿嘿。”把脑袋放在月安的肩膀上,月演迷迷糊糊地小声道,“刚才席上,我是不是,惹姐姐生气了。”
“傻孩子,想什么呢?”
到了官邸,小荷和月安搀扶着月演下了轿子,吃力地走进了大门,在为月安安排了寝阁后,小荷与其他侍女一起,搀着东倒西歪的月演也休息去了。
洗漱之后,月安要侍奉自己的侍女琼英先去休息后,转身吹了蜡烛,便要去安寝,刚要躺下,只见梳妆台的一旁,银色的月光透过雕花轩窗,在地板上碎了一地的银白。
见此,月安淡然一笑,欣然起身往视,透过轩窗,只见院内池光粼粼,香菊馥郁,怪石嶙峋,一片暮秋景致。欣赏半刻,远处忽得传来月演醉醺醺的大呼小叫声,听到这声音,月安笑笑着摇了摇头,便也没去管她,只是倚靠着梳妆台,静静地看着、想着。聆听了一会儿清泉潺潺的声音,月安渐渐有了些倦意,便在月光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来日告诉你那混账妹妹!定将她打入无间地狱,再无翻身之日!”
忽得一下,月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声厉喊,吓得她猛然睁开了眼睛,一时间头晕目眩,心悸不止。
“看来,我今天也是有些醉了。”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月安眉头微蹙地想着,于是转身回到塌上,披着毯子,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