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慧行走了一天一夜后,月演身子已然渐愈,虽说大夫请她再休息两三天,但眼见重阳将至,月演不得不开始急急安排奏贺事宜,至于记挂不已的慧行,在这档口儿也不得不放在一边了。
初六那天,月演亲自审过了上给朝廷的笺奏,并着密奏折匣一起快马发给了上京。看着快马飞驰出去的身影,月演又转过头去,按照朝制在秉成宫东侧的击壤书斋设了中使司,后来经人提醒,才想起《壤父》中有:“帝何德于我哉!”的句子,便又赶忙卸了牌匾,将这一书斋全部腾空上锁,又在秉成宫里腾出了两间书房,做了中使司的司正、司副的临时办公室。
因着这件事,月演开始不得不对这座旧日的皇家宫苑另眼相看,毕竟是前朝的天子行在,如作公主府逾制之处数不胜数,再加上前几日的噩梦和热病,月演在提心吊胆中,渐渐失落了起来。
一天,月演和月安在一水湖畔的云歇亭喝下午茶。自从月演病好之后,月安几天没怎么见妹妹,本想好好聊聊天,但看见她一脸疲倦的样子,欢笑中带着呆滞,忍不住问了起来。
“演儿,最近是不是挺忙的?”
“嗯嗯,总想着抽空看看姐姐,就是一直闲不下来,嘿嘿,姐姐见怪了吧?”
“那倒没有。”说着,月安把茶杯放在了碟子上,“就是你病刚刚好下,还是多休息才是,姐姐是担心你再累坏了。”
“万事开头难啊。”说着,月演拿着茶杯起身站了起来,披着绣袍看着一水湖上浩渺的烟波,“初来乍到的,好些事都要急着去做,不赶忙处理完,恐有后患无穷。”
看见妹妹忧心忡忡的样子,月安低下眼神沉思不语,听到姐姐不接话了,月演转过身去,赶忙又走到月安身边,蹲下身子双手握着姐姐的手道:“嘿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改几个宫闱的名字,我已经让司正办公室去处理了,这两天我正好闲下来。姐姐要去哪儿转转?我陪着你。”
“你好不容易休息两天,我怎么好再指使你?眼看天凉了,你还是好生在家待上两天吧。”
“姐姐这两天,是不是记挂着慧行师傅呢?”月演抬着头看着月安道,“自从她走后,我还一直都没拜会她老人家。等明儿个一早,我便带着谢礼,和姐姐一起去菩萨庙。”
第二天清晨,用了顿素餐后,月演搀着月安上了轿子,在蒙蒙亮的光影下出了开明门,往东南去了。
随着轿子的摆动摇摇晃晃着,月演心中有些后悔没接受直隶总督送的轿车了。撩开帘子往外看去,除了随行的侍卫和背对着的兵丁,零零星星的或有几个穿着整齐的百姓,一见月演撩着帘子在看,便急忙忙扭头走开了,如是者不下十余人。
自禀山县行了半日,在桃扇县的郊外见了等候多时的县令及诸吏,又经桃扇往南复行七八里路到了臬镜县,远远地便能看到悠有云雾的东南山峰。途径臬镜县徐家庄,月演先去了旧时的住处看了两眼,并吩咐县衙打探出当年打死父亲的官差姓名,随即乘轿往山脚下走去了。
到了山下,月演搀着月安一步步走上了石阶,走了半晌,黑白分明的寺墙便出现在了层层草木之上。走之近前,有之前派去的二十多个小厮侍女站在门口处,见到月演来了,都低着头跪在了地上。
“慧行师傅呢?”走到寺门前对着跪在一旁的侍女问道。
“回殿下,尚在禅房。”
“没有告诉她我要来?”
“已经告诉了她,只是师傅到了每日参禅的时间,所以……”
看着侍女低头不语的样子,月演抬起头来,看了看早已模糊不清的门匾,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挠了挠脑袋便走进了庵里,随后在地藏殿外前院的石墩上置了坐垫,坐了下来。
“姐姐,你师傅每天都这个事就参禅?”看见月安走了进来,月演有些烦躁地问道。
“雷打不动的。”月安笑着说,“说好了是答谢师傅的,你便按下心吧。”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来了茶点,月安接过热茶来,转而递给了月演:“看时候也不早了,差不多也要出来了,你就先委屈些吧”
月演接过了茶,努了努嘴,什么也没说。
过了半晌,眼看日头将要西沉,忽听得“吱呀”一声,慧行从在大殿外的偏房中走了出,见此,月安赶忙站起身子迎了过去。
“师父!”小跑着来到慧行面前,月安扯住了慧行的袖子,一边笑一边说着什么,月演远远地站在前院,全然听不见,只是觉得自打姐妹重逢以来,还从没有看到姐姐这样兴奋。看着月安在远处踮着脚的开心模样,月演抿了口茶,扭过了头不去看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慧行带着月安快步走到了前院。月演看了,便放下了茶杯,懒懒散散地站了起来。
“承蒙殿下厚恩,所赐诸多赏赉,老尼受之有愧。”慧行站在月演面前,面容淡然地双手合十地鞠了个躬。一旁的月安搀着慧行的胳膊,脸色红润润的。
“老师父客气了,前几日蒙你施法救我,还未当面致谢。今特带了些绸缎银两等,一来赏你那日相救之功,二来谢你当年救我眷族。”
说着,月演朝随从挥了挥手,令人将五六箱东西打了开来,箱匣之间,全是金银首饰,并皮裘丝绸、瓷器玉碟等物。见此,慧行双手合十又鞠了个躬,说道:“殿下,出家人以粥米野蔬为食,家什不过土窑木器,花销无非碎银铜板。这诸赏赐等物,多了招是非,少了反干净。烦请殿下收回成命。”
“客气的话就免了吧。”说着,月演又坐了下来,“你拿了这些,我心里便舒坦了。你就当是为我收下吧,即便不用在自个儿身上,给菩萨塑个金身也是我的功德。”
“师父,收下吧。”听了这话,月安摇了摇慧行的袖子,“你不是一直心心念念着灾民么?拿了赏赐折成银两,好给灾民多做些好事。”
听了这话,慧行犹豫了一下,便也点头应了下来。
“说道做好事,我倒想起来了。”见慧行态度开始软化了下来,月演赶紧追了一句,“自我就藩这几日,身下总不大好。想来想去总觉得应是在府内冲撞了什么鬼神。难得慧行师父是个有道行的,不如暂屈仙步,到我园内小住几日。一则为鄙府施法去魅。二则是我府内也有佛塔禅房,师父要为灾民做法事,总归比这里便宜些。”
听了这话,慧行双手合十道:“殿下身为皇胄,天赋光明,诸魔业鬼自当远离,所谓玉体不安者,恐为近来车马劳顿,并水土不服所致,悉心调理自当无事。再谓为百姓祈福,佛家曰‘十方三世一切佛刹,极微尘数诸佛如来’。在这里求或在那里求,并没什么分别。老尼年事已高,枯烛残年经不起劳顿,还望殿下开恩,令老尼在寺中为殿下及诸方百姓祷告。”
听了这话,月演咬着牙眼露冷光,但又看了看月安,便忍声吞气地笑了笑。
“老师父,除了礼佛之外,听说还做得其他功德。”
“不敢言功德,只是煮些草药为灾民看病,能医活一人,便是一人的造化。”
“想不想,成更大的造化?”看着慧行,月演笑着说道。
“请殿下明示。”慧行不动声色道。
“我听说,受灾最重的两个县是……那个什么叫来着?啊对了,牛坑岭和坝上县,老百姓苦于涝灾没得收成,如果官府苛以重税那就是要了他们的命了。”说着,月演笑嘻嘻地将茶杯递给慧行,“如果老师父愿意和我回去,我愿给两县免税一年,你看怎么样?”
听了这话,慧行呆呆地站着,眼睛里全是惊异。
“老尼……真的值得殿下这般相邀?”
“一为功德,二为师父。”月演说道,“这几天姐姐一直思念您老人家,我把您接到家苑,也是为了尽家姊的一片孝……一片仁心。”
看着慧行目光低垂的样子,月演又说道:“老太太,我可是拿出了自己的体己钱来请您,您老可要想好了。两县百姓的税庸啊,您就是煮一辈子汤药可也没这个功德大的。”
“既然如此……”听月演这么说了,回头又看了看月安秋水般的双瞳,慧行犹豫了一番后,点了点头。
约定了次月派人来请,月演见时候不早了,便命人抬了箱子和月安下了山。乘上轿子后,月安撩开帘子,远远地望着后面的东南峰,直到快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帘子。
“演儿,姐姐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双手攥着月演的手,月安双目含泪地笑着。
“不至于的。”说着,月演抽出手来拭了拭月安眼角的泪水,“只要姐姐开心,那几个钱算得什么?”
“两县的税赋,很多钱的吧?”
看着月安有些紧张的神色,月演想了想道:“两县加在一起,估摸着官田、私田并作一百二十多万亩,算上加耗,除了各府衙自作留用的花销外,大概折银两万五千多两。如果再把茶、盐、廛布等税加在一起,便不知道有多少了。”
“那……那是不是让你亏了很多?”
“说实话,这些个钱到还在其次。比起这个,我更害怕在朝中生出许多是非。”摆弄着手上的赤玉扳指,月演淡淡地笑着,“如果让皇帝知道我把县里的赋税免了,万一惹得他老人家生疑,那可就麻烦了。”
“你做了好事,皇帝反而会不高兴?”
“是啊……”叹了口气后,月演苦笑着说道,“千古以来,只有君王降慈于民才是天经地义。至于臣下嘛,代君牧民,做少了不可,做多了更是大忌。故凡为民请命,救民水火者,目的不是为了救民之急,而是为了解君之忧。尤其是我们这些宗亲勋臣,倘若滥施仁德,肆行亲善,便不知道要引来什么祸端。”
看着月安似懂非懂的样子,月演伸出手来搂着月安的腰,又嘻嘻地笑道:“不过为了姐姐开心,这点子风险也不算什么,我回去后让书办拟个奏本发到内阁去,把这边的情形好好说。如果皇帝点头,这事便是天恩了,算不得我自作主张。”
“那……万一皇帝不答应的话,不仅惹得你麻烦,师父那边……”
“不会哒~”搂着月安的腰身晃了晃,月演笑着说,“我们打个赌,皇帝一定会说我多此一举,明明十九个县是我的封国,还为这点子小事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