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奏本寄出去不到十几天的功夫,丹叙的朱批便寄返了郁宫园。那时,月演正在和王用仪在秉成宫的会客厅喝茶,启了封条后,见里面是先前寄送的奏贺重阳本,以及新寄的请旨免赋本。
“看,回来的还挺快的。”拿着两封奏本在手中摇了摇,月演笑着对的王用仪说道。
“殿下要亲览圣意,臣先行回避。”说着,王用仪赶忙站起身子,倒退着正要走出房间,却被月演一把抓住了袖子。
“坐回来!又不是折子,怕得什么的?兹事体大,怎么的也要让你与闻。”
说着,月演打开奏贺重阳本,在落款左面,只是铃盖了个红色的“览”字。又打开了请旨免赋奏本,只见落款处朱批写着:“知道了,何须多此一举使朕闻知,发令著府衙遵办便是。”在开头右侧,又批曰:“此朕与尔家事,用折即可,勿徒生事。”
“今天我让书办拟个道公文,烦你转发牛坑岭和坝上。”将两道奏本放在小荷手中的托盘里,月演端起了茶杯,笑着说,“两个县的钱粮,今年便省了吧。到时候清点税粮的时候,你可别忘了这事。”
“天恩浩荡,殿下慈悲,乃成两县百姓之幸。”王用仪站起身来,拱着手说道,“臣为皇平更始,恩覃万民,贺!”
“好了、好了。”挥了挥手让王用仪坐下,月演自己则从壁炉旁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十米宽的巨型落地窗旁,看着窗外悠远处的群山,月演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我看朱批上语气匆忙,朝中诸务之繁杂可见一斑。在这个时节我隐退了去,不知道天子旰食宵衣之际,会不会心里怪我。”随手摆弄着落地窗旁的地球仪,月演蹙眉道。
“殿下过虑了,虽然殿下有命世之才,但毕竟身为内眷。今天下既平,那些朝中俗务,还是交由国臣去办罢。”
“虽说这样,只是我生性静不下来,总要手头有些事情做才舒服。”月演听了,笑着伸了个懒腰,“筹办登基的时候,诸务缠身,每日公牍不离手,总想着早早交付印信,隐退了才好。今日真的交割毕了,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
“臣闻殿下就封之时,天子赏赐足金两万两,且眼看年下粮税将收,农闲将至。依臣下看,不如趁此将承恩园诸宫闱清理一番,凡年久失修处,尽可遣诸府衙征调民夫修葺。”
“我家的园子,怎么能让这些外民进来。”听了这话,月演狠命地拨了一下地球仪,“这万千诸宫闱中,谁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儿藏着什么珠翠宝器,要让他们借修葺之便,私自藏匿了怎么办?再说了,想到我和姐姐住的地方,曾让村野民人进过,倒让我心里添堵。”
看着飞旋的地球仪,王用仪想了想说道:“臣听荷姑娘说过,现在园里有五百多人伺候,除了贴身的书办、侍女、厨子和侍卫外,其余的都住在秉成宫北边的诸厢房里。”
“你想说什么?”转过头去瞪了一眼小荷,月演冷冷地说。
“现今殿下一位主居此园,仅秉成宫及二三十间厢房便可应付。可将来殿下还要衍及子嗣,收揽诸亲。人丁繁衍几代,目下几间宫苑似有不足,不如早差人早将一百九十八间院落尽早收拾出来,以免到时候捉襟见肘。”
“看来,王大人不仅目光深远,而且对鄙府诸事也了如指掌啊。”月演笑着端起茶杯说道,“不过这园子虽然破旧了些,毕竟是自家的院落,便不烦大人劳心了。我手里的钱,除了一部分充当府内用度,日后还要购置土产,以备进京朝天之用,平日里能省一些便省一些吧。”
“前几日的时候,臣与罗知府及几位知县已经商量过此事。”王用仪笑着站了起来,“公主陛见所备的土产贡物,可由地方支给,一来是免殿下操劳之苦,二来是尽臣下微效之愿。自前朝时,殷帝便屡屡下旨叫郁北进贡罂粟、阿芙蓉、山参等物,今新朝已立。臣等也愿……”
“等等。”说着,月演将茶杯放在了茶几上道,“山参之类的也就罢了。至于这罂粟嘛,我听说殷宾侯身子一直不大好,就是因为旧日做皇帝时抽食此物过甚,你们虽有这些个东西,也不要借此邀宠,以伤圣躬。”
“殿下,进贡罂粟,本是用作御药只用,只可惜那殷末君王,昏聩萎靡。”王用仪说,“当今圣主,天纵英明,怎么会……”
“好了!”还没等王用仪说完,月演便开口打断了他,“禹疏仪狄,是以防微杜渐。当今皇上圣明,远超夏禹,怎么会不晓得慎微的道理?此后若无诏旨,盖不许进贡罂粟了。”
说着,月演又吃了块茶点,转而笑道:“不过我记得郁北山里出的狐、貂、猞猁皮都还尚可,你们准备他十几箱的,也算是你们的一番忠心。近闻天子新册了几宫嫔妃,估计日后少不了这些个。我离京之前,天子还抱怨说狐氅貂裘都用来笼络了前殷旧臣,身下避寒的毛裘已经不足百件。”
“谢,殿下赐教。”王用仪拱手答道。
“好了,征租的事儿,我就托付给你们外臣了。等全收得了,我还要验看。”说着,月演带着小荷,转身离了会客厅。
“千岁,晚膳您想吃什么?”走在廊里,小荷跟在身后怯怯地问道。
“吃!吃!吃!吃什么吃?”说着,月演猛地转过头去,狠狠地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把园子里的事告诉姓王的了?”
“我……我没有,刚才王大人说的时候,我也云里雾里的,我一个女内官,怎么能和他说上话?”见到月演动了怒,小荷赶忙说道。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说道,月演背靠着墙,抱着胳膊想了想,“反了他了,一个小小的县官儿,话里话外地显摆,连我的家事都敢说三道四。”
生了会儿闷气,月演挠了挠头,叹了口气:“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吃什么?让他们照例。我记得他们做的莲子糕你说好吃,让典膳局多加一道那个吧。”
“是……”小荷低着头说,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千岁,咱们秉成宫里可没有典膳局。”
看着小荷楞了一下,月演“呵呵”地笑出了声来:“瞧瞧我,都气糊涂了。要说这公主府里住的真是不习惯,什么事儿都是中使司负责管着。”
“是啊,虽说朝制我不该多嘴,但大到沐邑税粮,小到饮食起居都要中使司几位先生管着。”见到月演转身走了,小荷赶忙追着走了过去,“再加上前几天宫闱更名的事儿,他们几位可是忙死了。”
“先不管这个了,你知道姐姐去哪儿了么?”
“好像是在三层的藏书室。”小荷说道。
自二层暖阁上了三层,月演从小荷手里拿了奏本,挥手叫她准备晚膳。自己则转过室内花园进了藏书阁。只见月安坐在长桌旁,双手捧着书,正在仔细地看着。阳光透过藏书室天花板的玻璃天窗,在红木的长桌上投下了简约的剪影,将月安的鱼尾辫和栀子花发夹照得闪闪发光,细腻的发丝汇成了浓密的瀑布,被太阳照得好似秋日的稻海。
“哇!”蹑手蹑脚地走到月安身后,月演突然大叫一声抓住了姐姐的双肩。
“啊!”被吓了一跳,月安赶忙合上了书,红着脸转过了头去。
“小丫头,又在背后使坏!”说着,月安将书丢在身边的椅子上,扭过身子,抬手掠了一下月演的发梢。
“姐姐,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说着,月演将奏章从怀里取了出来,“你看!”
月安见了奏章,迟疑了一下,伸出双手接了,谨慎地打了开。
“演儿,其实……有件事姐姐一直都没告诉你。”将奏章合上后,月安红着脸,冲着笑盈盈的月演说道。
“嘻嘻,姐姐还有小秘密啊?”说着,月演抽出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说吧,别告诉我其实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月安听了,笑着将奏章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双秋瞳充满了羞怯。
“其实……姐姐不识字的。”
“所以呢?”还是带着一脸笑嘻嘻的模样,月演看着姐姐。
“你不笑话我?”看见月演无动于衷的样子,月安睁大了眼睛疑惑道。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身边的好多将领都不怎么识字的,也不影响大家百战百胜的,术业有专攻嘛……只不过,刚才姐姐不是在看书么?不认字的话看什么书?”
“其实,只是认得很少的字,也都是师父教我的。”说着,月安红着脸将椅子上的书拿了出来,月演取过来翻看了一番,才知道这是一本给学龄前儿童看的故事画册,上面彩绘着各种小动物。翻了几页后,月演强忍着笑,将书合上放在了一边。
“那……姐姐你都认得什么字?”咬着腮帮憋着笑意,月演故作平静地问道。
“我想想……自己的名字、师父的法号,佛、菩萨、地藏殿这些字……”说着,月安咬着下唇,仔细地想着,“哦对了,还有月演的名字。”
“真的?也是师父教你的?”月演惊喜地说道。
“我以前告诉师父你的名字,她便写了给我看的,还很复杂的……”说着,月安伸出手来,用指尖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仔细地写了一个娟秀的“嫣”字。
“以前在庙里的时候,晚上如果睡不着觉,就在枕头上划这个字,慢慢地就睡着了。十几年来,总是这样的。听说如果每天这样做,就能感动上苍,让思念的人重逢呢。”说着,月安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看着一脸尴尬的月演说道,“没想到,居然真的灵验了。”
“嗯……这样啊。”月演呆呆地看着桌子上的“嫣”字在阳光中渐渐褪去,又看看一脸微笑着的姐姐,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完了完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在姐姐优柔的笑容前,月演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了半天,平日里能言巧辩的神色荡然无存。在她的大脑里,似乎一瞬间挤满了一大堆的小月演,吵吵闹闹地乱作一团。
“当然要告诉她!你难道还能瞒她一辈子吗?”一个小月演拍着桌子高喊道。
“放屁!你难道没听见刚才姐姐是怎么说的?”另一个小月演大声骂道,“十年了!她老人家一直觉得我叫月嫣来着!”
“还在枕头上写我们的名字!”
“这个‘嫣’字还写得这么漂亮!”
“关键是那根本不是我们的名字啊!”
过了几秒钟,月演深吸了一口气,笑着抬起双手放在月安的肩膀上。
“姐姐”月演睁大着眼睛,咧开嘴笑道,“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懦夫!”一帮小月演拍着桌子大骂着。
“怎么……写得不对么?”似乎看出了什么异样,月安有些不安地问道。
“比我写的都好看。”没有回答月安的问题,月演站起身来,趴着桌子看着桌子上的水渍,“是慧行教你的?哈哈哈写得真好看,我回头就去宰了她。”
“演儿。”说着,月安站起身来抚着月演的后背,“错了就是错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姐姐……那个……那个什么,我以后就改名叫月嫣了,女字旁的‘嫣’,女孩子嘛还是秀气些的名字好,哈哈。”
看着妹妹尬笑的样子,月安心下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笑着摸了摸月演的脸颊,开口道:“没关系的,姐姐之前因为思念你,所以才这么做的。现在演儿已经回来了,这些小事都无所谓了。”
“姐姐,是那个慧行教你这么写的是不是?我这就去问问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说着,月演拉着月安的袖子,堵着气说道。
“这个不怨师父的,别说是她,你的名字就连爹娘都不知道怎么写。后来我跟师父说演儿是我的妹妹,她便猜女儿的闺名,应是这个字的。”
听了这话,月演也沉默了下来,两个姐妹呆坐了一会儿,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了,你刚才给我看的折子,内容是什么?”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月安笑着问道。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说着,月演把奏章拿了出来,陈开在月安面前,“皇帝说了,两个县的钱粮今年可免,这事我已经安排他们去办了。”
“真的?”听了这话,月安惊喜地喊了出来。
“是啊,为了能请师父下山,我费了多大力气。”说着,月演努着嘴说道。
“谢谢你,演儿,你可是做了件大好事呢。”
看着姐姐惊喜的神色,月演笑着没说什么,只是指着奏章上右启文“涼国公主臣丹月演谨奏为免课邑内蒙涝辖县税粮事”,说道:“姐,你看这个小字,就是我的名字。”
看着工整的“演”字,月安抬起指尖来,轻轻地在纸上一撇一拿地描画了几遍,转过头来问道:“当什么讲?”
“演者,变也,变化的意思;或云戏子演戏,也是这个演字。”
听了这话,月安笑了笑,“怎么取得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倒不像是你这大小姐的闺名了。”
“一年四季,月不相同,所谓月有阴晴圆缺者,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合起了奏章,月演说道,“父亲宣祖皇帝给我拟的名字。”
“说起父亲,我倒是想起来。”月安说道,“父亲的遗骨,是不是应该去找一找?”
“找?啊……应该应该,只是泥石之下,恐怕是找不到了。再说你们佛家不是说人身只是副皮囊么?安啦安啦,说不定现在父亲已经投胎享福去了。”
嬉笑了一番,月演看见姐姐有些失落的样子,赶忙又追了一句:“我一会儿就派地藏庵的人,带着慧行师傅找找之前埋尸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捡到几块骨头,到时候咱们把骨头供奉起来,也算是个念想。”
“演儿,该不会是为了父亲卖你埋我的事,记恨他吧?他当时也是出于无奈啊。”看着月演笑眯眯的样子,月安小声说道。
“不会。”月演微笑着,将奏本放回了怀里。
“一介草民,我怎么会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