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丹月演悠悠荡荡离了秉成宫,穿垂花门过抄游廊,幽幽转过万塔千巷。缥缈间,竟不知来到了何处,月演环视四周,只见周遭群山雄立,松柏森然,月明星稀之际,确是个美好去处。
月演近来一个月,不是忙于答应诸官,便是疲于车马劳顿,却见了这番美景,心中喜爱,便纵身游荡起来。经至一处,见山峦之中,有座庙宇,欣然走近了去。直至近前,但见那庙宇极为宏阔,正门匾额用篆体写着“禾戈殿”三字,匾左挂着幽幽红灯笼,右侧挂着凄凄白灯笼,寒风之间,那双灯恍恍惚惚,摇摇摆摆,令人或为毛骨悚然。
左右看去,见门侧或有梁柱数根,有十三四人之围;门内间昏昏暗暗,杳杳冥冥,似积了千万年漆黑。月演见此,心下料定这便是西南山中的菩萨庙,忽得想起请慧行移居之事,心想来的凑巧,不如见那老婆子一见,省去诸多麻烦。
那月演本是从龙创业之臣,久经沙场,虽殿内阴森,也斗胆进了去。但见寰宇之间,尽皆刻满了文字,月演暗中细细摸索,借着文光上下察看,但见墙壁廷柱上不是写着咒骂当朝天子谋朝篡位的逆文,就是绘着蚕女镜合、败坏纲常的乱图,惊得那月演汗水涟涟,心下咒骂:“好尼姑,竟然居得这样的腌臜去处,真真是不给出家人长脸。”
摸索向前,但见前面有荧荧青光,愈向前则光愈大,直至前方,但有一门,门外火光四射,又是扑面毒热。月演走进了前去,见门外一片宏阔地方,周遭四方满是油锅火海之类,其中来往的净皆是白衣垢面的犯人,其后又有许多小鬼押着,不是将他们投入火海,便是手持斧子砍剁人的首级四肢。其火焰悠远之外,竟有高耸恶鬼幽幽坐在山峦之上,拿了许多犯人吃,咀嚼之间,脑浆血水四溢不止,惊得月演后退几步,急着向外跑。却但见身后又平添了许多鬼怪,押着月演就往门里推。
说那月演强扭他们不得,便被押至那火焰中一个官差衙门,上椽匾书曰“业心庙”三个大字。进了将去,但见众鬼拥簇之中,有一女子端坐在堂上,月演详观,竟见那上面的那位女官人长得竟然和姐姐月安别无二致,只是头上别了朵郁金香,瞠目之际,不觉忘了身处何地。
那月安相貌的女官人接了小鬼呈上的简文,细细对照后,对着月演说道:“下面的,莫非是那国朝涼国公主耶?”
月演听了,想那火焰中惨死犯人,恐自己遭受酷刑,便连连推说不是,不想那女官听了,丢将下简文,骂道:“这厮狂愚,既入了我处,再不比那外边黑白颠倒了。明白告诉你,我奉天命,专等你来的。”月演听了,赶忙跪在地上,伏以哀求。女官看了,不觉发笑,叫他自己去看那简文,月演颤抖着手拿将了文部,细细看来,但见册上载满了早年征战时所犯杀戮之事,并协理督察院时罗织罪名诬陷前朝忠良之举,所害姓名数目,一一无缺,不觉汗如骤雨,泪如泉涌。
女官见了,便叫小鬼收了简文,笑问月演道:“既认着了,可要乞鞠?”。
见那女官语气言辞似乎缓和了些,月演便奓着胆子,颤抖道:“上官请鉴,妾一生屡有杀伐,自知乃为天地所不容。可所杀之人,非强匪草寇,便是乱臣贼子。如得天下永绥,万民稍安,妾虽遭万死而往矣。但请上官见妾为天下生计,明忖英聪。如大椽之下,留有些许周全,妾虽受刑,永感上官大人恩德”。
女官与那众小鬼听了,皆哄笑而然。半晌,只见一帮小鬼端了座油锅来,见此,那上面的月安奸声大笑道:“逆子、逆子,今上苍有见,且拿你下地狱罢!”月演看了,双腿瘫软,竟一时没了主心骨似的,奋力挣脱间,只觉得浑身无力,似有千万魔头压在身上,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推下油锅中……
“演儿,你怎么了?快醒醒!”
情急间,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此声即出,整个庙门内外一片山摇地动,头顶之上猛然豁开了个金光闪闪的口子。座上的女官听了,气得一拍案几,小声骂了句:“娘贼,当家的来了。”随即赶忙吩咐将月演往油锅里推,眼看额头已经进了油锅。见此场景,月演一时间好似有了千般精气,挣开了小鬼,对着头顶上的光口大喊:“姐姐,我在这里!”
一声大喊之后,月演狠拍了大腿,猛地坐起身来,只见自己竟躺在办公桌旁的地毯上,身边围着小荷、琼英一班侍女,姐姐月安则坐在自己身边,眼眶微红着。
“演儿,做噩梦了吧?”揉了揉眼眶,月安笑着问道。
“啊……嗯,好像是……”月演擦了擦额头,才发现浑身上下满是汗水,脸颊上早已沾满了涕泗。
“殿下,你做了什么梦?”几个丫鬟笑着说,“我们安排好了晚膳本想来叫您,还没进来就听你喊什么‘放开我、放开我’。”
“啊,我做了个梦,梦见……梦见……”一提到刚才的梦,月演顿时觉得晕头转向,脑子里一片模糊,纵身便倒在了月安的怀里,月安见了,刚忙抬手摸了摸月演的额头。
“演儿,你头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发烧了?”一说这话,月安赶忙让人去找大夫,但是几个丫鬟站在身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都成了哑巴。
“怎么?莫非偌大的宫殿,一个大夫都没有?”见她们这样,月安着急的问。
“安姑娘,还真让您说着了,这宫殿仆从配备的匆忙,大夫……大夫,还没来得及……”看见这幅场景,几个侍女急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琼英,你赶快安排人去县城里请了大夫和县令过来。荷儿,帮我把你们殿下搀在里间床上,再寻些热毛巾和药品。”月安抱着喘粗气的妹妹,急切地说。
“姐姐……”听了这话,月演眯着眼睛挣扎着支起身子来道,“别害怕,有我呢……”
“傻孩子,乖乖躺着,不许闹。”说着,月安搀着月演起了身,正要扶着她往办公室的里屋走,却被月演拽住了。
“去……关了办公室的门,旁的不许进来,姐姐,把我送其他卧室去……”轻启苍白的嘴唇,月演喘着粗气道。
且说那琼英接了月安的吩咐,赶忙奔了出去,胡乱找了几个小厮,还没说清情由,突然想起宫里刚通了电话,便又抛下众小厮,找了座机拨开县令办公室的号码。那时,王用仪正在家里办公,忽然听到园里来了电话,以为是邀他去赴宴,接下电话,一听情由,吓得大惊失色,连忙安排县众请了最好的大夫,顶着星月便往秉成宫赶去。
入暑门,过前堂,直穿长天街,泛过一水湖。众人喘着粗气,风尘仆仆地进了拱门,只见偌大的秉成宫一片慌乱,无数侍女及仆从在大厅、楼梯上下奔跑着。那琼英已经在宴厅等候,见到大夫来了,赶忙将众人请到二层卧室里,只见那月演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大大地张着嘴,似乎要说什么,却也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如着了魔般“啊、啊”乱叫。
见到大夫来了,月安赶忙站起身来,带着哭腔把缘由说了一遍,听了这话,大夫拿出听诊器听了半晌,又在月演的肚子上四下按了按,心下大概明了,随即差人拿了几服药来给月演吃了,过了半晌,只见月演眼睛渐渐闭上,气息也匀了起来。
在那之后几天里,便是数日的高烧。
听说公主发了高烧,从知县到知府,乃至巡抚黄全都已知晓,忙派尹州良医若干前往医治,只是数天下来这发热的症状丝毫不见好转,乃至有好几回连气息都将没了,急得月安是焦头烂额,不知所措。
又过了三日,一天夜里,月安和琼英正坐在月演床边给她拿凉手巾擦额头,看着月演昏迷辗转的样子,月演心头一酸,捂着嘴抽泣了起来。
“安姑娘,你别着急。”琼英抚着月安颤抖的肩膀说道,“千岁是久经阵仗的人。记得以前起兵清侧的时候,千岁曾经带着一队士卒,抄小路把天子从敌军重重包围中救出来过,是个福大命大的人。一个小小的热症,不碍事、不碍事的。”
见月安只顾抽泣,琼英悄然放下手,“安姑娘,你看,你都在床边伺候了好几天了,也没怎么正经睡过,万一熬坏了身子,千岁醒来又要责怪我们了。”
“现在演儿都病成这样了,要我怎么睡的下,即便是躺了,也是噩梦连连。还是待在这孩子身边,心下还好些。”月安擦着眼泪说道,“至少看着她还喘气,总觉得心里还有些着落。”
正在抽泣间,忽然小荷从门外走了进来。
“安姑娘,北门外有个老师傅,自称是慧行,说是想要见您。”
“师傅来了?”听了这话,月安赶忙站起身子,随着小荷一路下了楼梯跑到前堂,只见有个身穿着青布襌衣,头戴着黑色禅帽的老尼姑站在“自秉国成”匾额之下,正在欣赏那玉竹孔雀屏风,站在一旁的,还有小荷吩咐过去伺候慧行的几个仆从。
一听身后脚步声,那老尼姑方才转过头去。
“师父!”见了慧行,月安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她的双袖跪了下来,“师傅,是安儿不好,这几天没回去伺候您老。”
“傻孩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慧行见了,笑着摸了摸月安的脸。
“师父,我妹妹……”
“我听说了。”慧行额首说道。拉着月安的手往二层走去,绕着手里的佛珠,她好似知道月演的所在似的,穿廊过屋便到了月演办公室对过的卧室。敲开了门,慧行拉着月安转入内室,只见月演躺在床上,头顶上毒热晕晕的。
“真善哉也,还好来的及时。”见此,慧行双手合十说道。
坐在了月演身边,慧行露出冰凉的干枯五指,掏出月演的手腕来摸弄了一会儿,半晌后,月演突然咳嗽了两下,辗转醒了过来。
“这位法师……想是来救我的吧……”张开苍白的嘴唇,月演虚弱地笑着说道。
“闻得殿下玉体违和,特来请安。”
“周边名医都看过了,依然没个着落,你看了又有什么用?还是赶快颂些佛经,超度了我去吧。”
“演儿,这就是我说的慧行师父,平日里百姓有什么疑难杂症,师父都能治得,你就让她试试吧。”听了这话,月安赶忙说道。
“妹妹不才,然忝为当朝公主,天家宗亲,身子怎么会和那些个民夫村妇一般。”月演咳嗽了两下,挣扎着笑道,“况我素日里不信那些个什么鬼啊佛了的,就算法师能救得旁人,能救得我么?”
“演儿!”听了这话,月安跺了下脚,似乎有些生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当年姐姐倒在庵门前,几将没命,还是师父救了我。她当年救得了我,难不成还不配救你了。”
听了这话,月演喘了喘气,止住了哂容。
“法师,当年你救了姐姐,如果今日再救得了我,那你可是我徐家的大恩人了,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咳……”
“殿下,老尼看你这毒热并非寻常病症,恐是着了什么神了。”闭着眼睛摸着月演的脉搏,慧行睁开了眼睛说道。
“你说着了,那便着了吧。”
慧行听了,点了点头,从怀里取一罐柱筒,拧开盖子,将清水淋了些在双指上,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涂在了月演的额头,一瞬间,月演觉得额头上清爽异常,原本沉沉的脑子豁然轻松了不少,一时间倦意难忍,闭上眼睛便甜甜睡去了。
在一睁眼,只见窗外泛着血红的阳光,也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正要起身,只见月安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黑亮的发丝有些凌乱,原本细腻的眼窝颜色发深。
月演轻轻地坐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正要下床。一抻被子,不小心碰了月安的头发,只听见月安“嗯”了一声,迷迷瞪瞪地醒转了过来。
“演儿,你好了?”见到妹妹坐在床上,咬着下唇一脸的不好意思,月安赶忙站起身坐在床上,双手直往月演的额头上摸。
“嘿嘿,好些了,身子轻松多了。”整理了一下头发帘,月演红着脸说道。
“还是有些微热,不过比昨晚好多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憔悴啊?”看着月安苍白的脸,月演问道,“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吧?”
“小祖宗,你病成这样,要我怎么休息?”月安眉头微蹙,有些生气地说,“要不是大家火急火燎地救你,你还不知道要病多久。”
“对、对……是我的……”一边摸着后脑勺,月演一边笑着说,突然,她眉头一皱,眼神忽地尖锐了起来,“慧行?是不是她来过。”
“是,昨晚来给你看病的,你还对她说了不少胡话。”月安一边将椅子上的棉外套拿来递给月演,一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她现在人呢?”
“走了,非说要回地藏庵去,我留她不住。”
披上了外套在身上,月演轻轻叹了口气。窗外的阳光洒在地面上,在房间里留下了光与暗的简约剪影。
“我看,就不用小荷去找她入园了,我亲自去。”说着,月演伸腿下了地。
“这慧行看来确实不是个俗人,不把她放在郁宫园里,我还真有些不太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