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行自小便是个独断传行之人,除却仙门斩妖除魔的本分之职外,其他所有事情,皆凭自身喜好。他就着赵风歌的“套路”入了翁中,倒也并不是不自知。一来这酒的确好喝,喝得他心情大好;再来他在山上修行多年,除了他的小师弟之外,倒是放眼整个幽山白余,不见得有个如赵风歌这般好玩的孩子,牙尖嘴利聪慧过人,偏偏还是执拗得很,认死理的很。他想想今日此番愉悦心情也实属有缘,便也就从了这缘之一字。
而他身侧的怀莫尘此时倒是一阵心惊有余:九转丹、辉夜刃、破晓镜,此三物,乃是莫行除却赤冶刀之外的三样傍身法宝。他这个师弟虽是少年才俊,天赋颇高,但修习精进着实太快,修习之法也算得是玄门之中及其凶险的邪道之法,未免其走火入魔,引火上身,师父散舟圣人集白余幽山二门之力,终得这三样法宝,将它们拿给莫行,嘱咐他要随身携带。
这九转丹,便是要他在走火入魔之时服下,以保住心脉不受损伤;而后便可用辉夜刃一斩自身体而出受染的入魔灵力;顶顶紧要的便是这破晓镜,若将它随身带着,便可摒除魔障,幸免于入魔的境地。而莫行,偏偏要将这三样宝贝去换酒喝?虽说他也不是此番才有如斯念头,但他毕竟也是哥知晓轻重之人,每每还是并无将这些物件换出——但看今日之情行,他是真欲行之!
幸得这一家三人当真是如赵小姐所言的淳朴向善,不然此遭,莫行就并非是以宝换酒,乃是以命换酒了……与之相比,开山迎客简直根本不足道矣。
怀莫尘一边心下想着,一边与好奇心极盛的赵家夫妇聊着天南海北,仙家俗世。
莫行对此毫不关心,只是一杯接着一杯,沉浸在酒醉的欢愉之中。偶有瞥见身侧的小姑娘偷偷瞧他,忽地转头,一正脸对着她,这丫头片子便不再看他,只装作津津有味地听大人们说话。
还说要把花枝还给我,这不还是眼巴巴的想要吗?
忽而莫行心中起了一念,他将酒杯放下,把花枝悄悄摆在风歌面前——效果绝佳!立马,赵风歌便对他不再闪躲,定睛看他。
小风歌连吞带咽地解决了口中的饭菜,完全丢弃了爹娘要求细嚼慢咽的嘱咐。
“想要?”莫行逗她。
赵风歌顿了一下,好似在心中思忖了一番,立马诚实的点点头。
前面怪点子还挺多的,又是张口又是动脚的,现下自己想要点东西,倒是颇为老实。莫行心想着,便将一杯子酒推到了赵风歌面前。
“不行!”
一看见酒,赵风歌就急了,把手放到桌下,只有自己和莫行能见到的地方,随后手指指向了父亲的方向,又指了指母亲的方向,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
莫行看向她爹娘,他二人正是与怀莫尘聊得正酣,赵无涯更是脸微泛红,似是酒意已是有些了头,便对赵风歌眯起眼,摇了摇头。
她完全看懂了莫行意思:此时爹娘正沉浸在仙门玄幻之中,无暇顾及他俩在作甚。瞬间心下动摇,却也拿不定主意。
只见跟前的酒杯往自己手边又近了近,莫行一脸既奸诈又好看的,笑盈盈地看着她。她立马回头撇了一眼爹娘,又迅速地回过头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放下酒杯,伸手便抓起这木沉花枝。
却不料,被一只温暖且有力的大手按住。她一脸气愤地抬头,见莫行这无赖幽幽地笑,酒杯被他再次斟满。她无力地看看散发着荧光的花枝,一脸可怜相地望向莫行。
莫行挪过身去,似是咬着她的耳朵般说道:“此花枝我已施术法,是一支永生之花,暗夜时分还会亮起,放置内室便连烛火都不需用。”说罢眯起眼继续盯着她。
听闻此言,赵风歌也只能把心一横,又灌入一杯子酒。随后如是这番,五六杯小酒尽入腹中。
“咯——”
一记打嗝巨响,所有人都看向了赵风歌。莫行心下一惊,连忙做出无辜之状,装作左顾右盼。
“歌儿,你怎么又偷酒喝了?”佟子素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身边醉眼迷离的赵风歌,立马用力拍打着她的背脊,想让她把这肚中酒全数吐出来。
何至于此呀?莫行心中念叨,他跟赵风歌一般大的时候,一年之内便喝光了师父地窖中的所有陈酿,吃酒就跟吃个甜汤一般。这才下去三五杯,怎得就醉了?
“没事没事,小孩儿家喝个酒,要是醉了,睡一会……”
莫行有些许心虚,便开口说话。却怎想话还没说完,被佟子素一怨毒的眼神怼了回去。
这真真是,母女俩凶神恶煞的眼神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莫行想着,便也不再开口说话。
赵风歌被拍着拍着,似是有作呕之势,却又随即……吞了回去。此状莫行见状,身上顿时一哆嗦。
“啪嗒——”
头一倒,赵风歌直接磕着桌子睡着了。莫行见着就好笑,不免笑出声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佟子素手足无措地抓着赵无涯的手,赵无涯的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说不清楚有多尴尬和奇怪。
正当莫行与怀莫尘两人面面相觑之时,赵风歌猛地抬起了头,脸上全无醉酒后的红晕,脸色惨白,见着莫行,便双手一伸,便揪住了他的左手。莫行心有一惊,下意识闪躲,却料想不到这丫头力壮如妖兽,一下并未挣脱开来。
“莫行!你这个无赖,我来同你算一算!”赵风歌忽的破口大骂,语气俨然如同大人一般。
而这眼下心最惊的,却不是与赵家一行萍水相逢的怀莫二人,也不是没心没肺讪笑着看自家大小姐又要演出好戏的赵家伙计们,而正是赵氏夫妇二人。虽说他二人满脸挂着忧心,却也完全不敢进自家女儿身侧,反而跳出个老远地向着莫行比划,让他别去理她。
莫行见状则向夫妇两人摆摆手,心想着,自己堂堂一快入洞虚修阶之人,何惧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娃。
“赵风歌你坐着!”
莫行厉声言,赵风歌似是被他唬住,竟是正襟危坐了起来。
“手放下!”
赵风歌似是迷恋这抓人的手感,脸上百般不愿,但最终无奈将手安放在了双腿上。赵氏夫妇见状简直不可思议,他们还未见过,竟有人能制止自家女儿发酒疯的。
此时莫行的小辫子也翘了起来,看来对付家中难弄的小师弟的一套,今儿个在外也派上了用场。
“算什么账,你好好说。”
莫行的一语刚落,赵氏夫妇立即惊恐地摇了摇头。
忽然赵风歌将双手放在了桌上,摆出一副打算珠之势,双眼紧闭,口中喃喃起来:
“寻常木沉酿一两银子一坛,风歌醉尚未卖过价钱,只能按照着材料和人力工钱一算:青山清泉五钱一坛,酒曲自家制作算是六钱一两;接着是粉沉花栽培不易,三年养成一株,这个人力……物价……”
赵风歌这小嘴噼噼啪啪是算得有模有样,很多细节之处感觉有许牵强,但细细琢磨又好似不无道理。莫行瞧着她算账的模样,细细听闻这其中细节,竟是,只在心中叹息这一坛子风歌醉酿出有多不易。
“一坛二十六金三两八钱。”
说罢,赵风歌将手伸向莫行,似是要问他讨银子。莫行见状,拍了一下她的手,随后说道:
“方才不是答应了你,带你和你爹娘上幽山白余吗?”
“哼!”赵风歌撅起了倔强的小嘴,“我不信。”
“你……难道还要让我给你写条子吗?”
堂堂冷面赤冶君写欠条……这该……多没面子?莫行心下想。
这时,只见赵风歌又向着他摊了摊手:“给个定金吧,九成。”
“这定金有你收这么多的吗?”
“莫公子此言差矣……这九成之中,三成是定金,三成是路费——万一咱们去找你,你不让咱们进山,这可如何是好?”
“那……”又是那种感觉,好像有些牵强,但细想又不无道理,莫行想到此处,便继续接话:“这另外三成呢?”
“另外三成是保险金。”
“这保障金又是什么玩意儿?”
“这保障金就是……给咱们安心有保障的钱。”赵风歌嘟着小嘴,煞有其事地回答:“就是,如果咱们去不成幽山白余,心中定是怅然,定会买好多东西弥补心中缺失——我也就要你三成。若是此行达不成,咱们还损失了一成钱呢,这么算着,还是赤冶君比较划算。”
莫行被气得无话可说,众人于一旁皆笑,而其中怀墨尘笑得最是大声,全然不顾莫行这一脸的哑巴吃黄连,也不顾脸色已由红泛青的赵氏夫妇。这也难怪他笑得如此销魂——认识莫行数十载,便从未见得玄门之中,横行霸道唯我独行的堂堂盛元境高手,吃如此大憋。实在是顾不得所有,只得放生大笑,回白余他必当以此事作为美谈,将它传遍整个玄门之间……
莫行哪是不知道自家师兄在想什么?他狠狠地瞪了怀墨尘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见小风歌仍是一稚子自己也不便发作,只是回了赵风歌一言:“在下赤冶君言出必行,生死无惧。你信便信,不信便不信。”
“那你是不给咯?”赵风歌面孔转为阴沉。
“是,不……唔!”
莫行忽感左手手腕之处一阵剧痛,赵风歌已然一口狠狠地咬住了他。这一下来得实在是猝不及防,又是生疼的一计,让莫行话还没说完,便闷哼一声。
赵氏夫妇见状赶忙过去拉赵风歌,但她却如大石一般,无论推拉,巍然不动。莫行也是就这么被咬着,并不是他不想挣脱,真真是,挣脱不开。此时的莫行,犹如被妖兽的大口禁锢着,无法脱身,只得咬着牙,挣着自己现在仅有的面子——他赤冶君至少不怕疼。
一边儿怀墨尘笑得更加欢愉,还劝这赵氏夫妇不必拉着风歌,莫行乃修行之人,皮糙肉厚,小孩子咬一口便是跟蚊虫叮咬一般无二。赵氏夫妇也是将信将疑,走也不是,继续拉好似也没啥用,只好原地愣愣地站着。
渐渐地,赵风歌口咬之处渗出了一丝血痕,眼尖的怀墨尘一眼察觉,忽的一提身,闪到她身边,对着她后颈就是一击,赵风歌便晕了过去。
“多有得罪。”怀墨尘将赵风歌抱入赵无涯怀中,随后一伸手,抓了莫行的手便是一阵细瞧。
只见莫行的手腕之处,深深的刻印者两排赤印,渗出血来。两人对视一眼,怀墨尘给莫行号了个脉,见状无大碍之后,随手一挥,一只琉璃瓶便现于其手掌之上。他细细地给莫行上了药,接着两人皆坐下,面面相觑。
莫行早年便已破第六盛元境,寻常刀剑于他而言与棉絮无异,更况是普通小儿咬一口,就是寻常妖兽要是咬上一口莫行的手,怕是尖齿也得咬脱,莫非这小娃娃有何奇特之处?
想到此处,怀墨尘起身走向赵风歌,握住她的手腕观察她的脉象。觉不出任何异常之后,又凝聚灵力于双眼,顿时,怀墨尘黑色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水色,周身卷起微风,他细细观查赵风歌身体中的灵力流动,随后风止,眼色回复如初。
“六哥,这丫头是个异族还是个……妖怪魔兽?”莫行使出传音入耳问怀墨尘。
“不是。”怀墨尘一边回答他,一边坐回莫行身侧,“就是个寻常人族丫头,不是妖族后裔也不是祖族之人,更不是妖兽之流。只是这丫头身体中有一道霸道灵力在周身转动,酒后也不知是起了什么机关,激发了她的灵力。她倒是个万中无一的修行之才。”
莫行自是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现虽已不再流血,但还是隐约之中能感觉到疼痛。忽然莫行心下生了一个念头:也许,这像个小猪般的丫头,会是个比他更具天赋的修行者。
还未及莫行深想,小猪丫头便又醒转过来,在赵无涯的怀里不知哼唧个啥,闹闹嚷嚷,使得赵氏夫妻两人脸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的。
莫行一个机灵想法闪过,他拿起桌上的沉花枝,送到风歌跟前:
“送给你。”
就像熊见着蜂蜜一般,赵风歌一下安静了下来,伸手接过花枝:
“谢谢。不过本来就是我的,哼。”说罢沉沉睡去。
“这回……真睡了?”
莫行警惕地看向赵无涯,赵无涯点点头,随后嘱咐佟子素与罗衣将赵风歌送到马车中歇息。眼见着这小妖怪移出视线之后,莫行这才松了一口气。
人之常言道:酒后之行,若人之真品。他便在与赵风歌的初见之日,就知晓了这丫头的真性子:
爱计较,尤其是爱算钱;只认自己的死理,更擅长编造歪理;性情爆裂,尤擅暴力;但也却是坦率好哄。然后——如猪般爱哼唧,还,傲娇……?
莫行如是想着,伸手便去摩挲着手上被咬的伤口。只见那伤口已然有愈合之势,余痕却有了些变化,看似略像一枚树叶。伤口此时已是全然无痛,他便也没再去细究这伤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