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看您这游录写得不好——这朱雀国的风光真是远盛于您所书的那般。”
年少的赵风歌睁大着清澈乌黑的眸子问着父亲,她的声音刚脱稚嫩,细音绵绵,正犹如这三月初春的烟雨。
那年赵风歌刚满十三,正随父母外出旅商,那也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朱雀国的山水景色与人情风貌,样样都让她新鲜。
此刻赵风歌有父母相伴,坐在马车之中,她一边翻看着父亲亲笔所书的游录,一边张嘴吃着母亲给她递过来的琵琶,又时不时掀开帘子望着车外的景致。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惬意、愉快。
赵风歌的父亲赵无涯,此时正端坐在车里,左手执一壶清酒,右手握一卷书册,书册名曰《陆所南游记》,此书乃是百年前西国白虎之闲散旅人陆所,途经南国朱雀时记录的一些山川风景和见闻趣事。赵无涯虽生于商贾之家,却有一颗游子内心,少年时便独自离家,誓要走遍五岳三川,生平之愿便是著作自己的游记。因此,但凡是每次出游或经商,他总是会在随身的册子中写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如今这《无涯游录》已是记到了三十三卷。
原本赵无涯毕生之愿便是做个游商,一边攒些上路盘缠,一边游历各处做些小买卖,却未料到,这一行到了朱雀国,目的却有了变化。
仍是年少的赵无涯遇到了朱雀国太傅的府上千金佟子素,少年男女一见钟情,接着就出了如戏本一般的剧情,两人私奔他乡,共结连理。
于是,就有了现在坐在马车里的商贾之女赵风歌。
此行赵家商队由白虎国的本家出发,去往朱雀国最南端的边陲之地内海镇。那边的镇民民风淳朴,且不太与外界有所接触,但在内海镇有相邻一巨大湖泊,称之为南海,这南海靠着镇子的一头生长着一味神奇的草药,可入酒,使酒更具有清新香气。赵家此行,就是为了这味名为湖草的药草。
距到达内海镇,仍是有三天脚程,今日晌午之前,他们将会抵达一家驿站。赵家人准备在此驿站稍事休息整顿,再继续行路出发,再至傍晚则可达邵家村歇息过夜。
现下日头已近顶,行进速度也缓了下来,赵无涯观望了一下车外,隐约看到驿站轮廓,便告知夫人和赵风歌准备下车。
车停,车帘被掀开,一罗裙女子伸手将赵风歌扶下车,此女便是罗衣,此趟旅程也正是她二人的相识之初。罗衣身出内海镇,此次为赵无涯所聘,做了这一行人的向导。小风歌与罗衣也是在此行一见如故,她便唤她作罗衣姐姐,且每到一处便绕着罗衣,要她为自己讲述这儿的风土人情与当地趣事。
此时赵风歌一拉上罗衣的手,便赶忙东奔西跑,细眼瞧着这驿站周围的景致。这儿不愧是南国的极南之处,烟花三月,百花初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芬芳。
好似闻到个什么稀罕物的味道,赵风歌嗅着鼻子,拉着罗衣跑到一处。微风掠过,细小的白色花瓣随风飘落,她便将它抓在手里细细地看。
“爹爹,你瞧,木沉花瓣,这儿定有木沉树!”赵风歌欣喜地叫着。
木沉花自是她打小便最爱的花,也是因为她的偏爱,赵无涯才独创酿出了一品绝世花酒木沉酿,闻名于整个白虎之国。
“好嘞,让爹瞧瞧,哪儿有木沉树。”赵无涯一边搀扶着夫人佟子素下车,一边近处远处观望着,细看之下,在驿站高篱之上,隐有一枝出墙而来的沉花木枝。心下便来了兴致。
“老董,着弟兄搬一坛新酿进驿馆,我们吃酒赏花,好好休整一番。”
听到赵无涯的吩咐,董千金应了声,便招呼着兄弟往马车上搬酒。那时的董千金便就是如今这般珠圆玉润的样子,贼眼细细,透着机灵。
赵无涯和佟子素携手走进驿站院中,带着赵风歌看着这随风飘落的木沉花。
“爹爹,你看这木沉花真是好看。一夜花落如雨下,却又一夜花开满枝头,好像一辈子都不会枯萎一样!”赵风歌盯着树看得出神,眼神中充满着敬畏与喜爱。
这是她喜欢木沉的原因,无需精心栽培,便能长成;花开后四季不败,哪怕狂风吹打,花朵落尽,不日便会又上枝头。坚韧、勇敢、美丽,她也想长成如木沉一般的人。
“是啊……”赵无涯似是回答,又似是轻声自语。他看着这棵木沉树,长得是真真的好,树干壮实,花朵饱满,静落院中。
驿站老板出来相迎,满脸堆笑。他正心下想着:今儿算是什么日子?这南方穷乡僻壤的边陲之地,前脚刚来了两位风雅贵公子,后脚竟又来了这么一大波人。看着一众行头,定是非富即贵,着实愉快地紧。
赵无涯向老板交代了些用饭之事,恰逢董千金带着一坛子木沉酿进驿站,赵风歌闻得一缕酒香。
还有,还有一股莫名的淡淡香气,甚是好闻。
正在赵风歌思忖着这香味是何出处之时,一抹黑影伴着一道强风掠过,吹起了她的裙摆。赵风歌的眼里进了些细沙,便抬手揉了揉眼,恍惚间看见身前的木沉树上掉下了一张金色的封酒纸。
这不是新酿的封坛之物吗?赵风歌心想,下意识地抬头,便见一着黑衣的少年人横卧在树上,手中拿着新酿的酒坛子,大口大口地喝着。
是哪来的无赖,大白天的当着主人家的面偷酒喝?
这,便是赵风歌第一眼见着莫行之时,脑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南方三月,正是温暖时节,晌午的太阳温暖却不刺眼,日光洒落在木沉树上,树桠遮挡,树影斑驳。
朱雀坊间有言:三月木沉芬芳时,少子提笔落华香。说的是朱雀国少年人每年三月,会在木沉花最香之时求学拜师。其景在描写芬芳坠落的花瓣雨中,白净少年郎于树下提笔做考学文章,其境有种别具一格的雅致。此时虽无墨宝,但这少年人于树上饮酒之势,却胜似了此句的情境。
那莫行捧着酒坛,横卧木沉树枝之上,白皙皮肤面上微红,一双乌黑的眸子中含有些许醉意,脸上尽是愉悦之色。这说来也奇,每每当他嘴角含笑之时,散落的木沉花瓣不仅会随风而舞,更是会萦绕在他周围,好似无数只白蝶围绕着起舞一般。
这无赖,生得有些好看。赵风歌边揉着眼睛边想着。
此时莫行放下了酒坛子,在树上坐起,直了直身子,开了口:
“这酒似是木沉酿,却与西国的又有些许不同。请问先生,此酒何以名?”
赵无涯听了莫行的话,先是正了正身子,随后躬身一揖,向他行了一大礼,随后恭敬以答:“此酒亦是木沉酿,但却是以一株难得的粉色木沉树之花酿得,还未有在市集贩售。赵某取之名为风歌醉。”
“风歌醉……风歌醉……”少年人喃喃自语,又盯着赵无涯问道:“名意为何?”
赵无涯指了指一旁的风歌:“小女闺字风歌,最喜木沉花,尤其是这粉色的沉花。”
莫行随赵无涯所指,看见了这个出落得水灵的小姑娘。他随手折了一支花,对着吹了一下,刹那之间,这枝上白花透出一丝红意,竟变得水红——一枝白木沉在莫行的信手变幻之下,化为了一枝粉沉花。
他翻身,从高高的树上下来,轻身落在风歌面前,俯身,将花插在赵风歌的鬓边。赵风歌将花拿下,在手中细细翻看:只见那粉色花瓣包裹着的花蕊,隐隐闪烁着点点亮光,甚是奇妙,甚是好看。
此时赵风歌身后有一温润之音响起:
“先生多有得罪,家弟嗜酒如命,无端端地夺了酒……还望先生莫怪罪。”
赵风歌闻声回头,见着一茶白长装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把白羽扇子,相貌斯文儒雅,也生得挺好看的。
“公子言重。”赵无涯回之以礼,“美酒赠仙家,乃是酒之福,我之幸。”
儒雅公子略微有些怔,脸上却即克展露会心笑颜,一边承诺要代赵无涯付一行人的茶饭钱,一边将赵无涯迎入驿站之中,赵家一众洋洋洒洒地跟随而入。
赵风歌放开了罗衣的手,示意她先进去吃饭,罗衣问她要干什么,她直说要找这偷酒无赖论理。罗衣虽与赵家相处不久,却也知道这赵家小姐认死理且不吃亏的脾气,姗姗一笑,便入了驿站厅堂。
于是小风歌胀这个小脸,气鼓鼓的,径直地走向那莫行,心下琢磨着,父亲为何如此好脾气的就把这么难酿的酒送了一坛子给个陌生人。
这粉花不同于白花,易凋,虽然花香比白花更浓,但食之却有着一股难言的尘土腥气,甚是难以着在酒中。好不容易在千坛之中酿成了十坛子,却被这小贼顷刻之间,喝下了大半。赵风歌心中实在气不过,天下怎会有如此先斩后奏蛮不讲理之人?
“哝,这个还给你。”
伸出手,赵风歌将那支粉花递给了莫行。莫行看了她一眼,视若无物一般的,继续抱着坛子喝着酒。
“你这人,真真是无赖。”见莫行不理自己,心下所想立即脱口而出。
莫行听闻,又看了她一眼。这回并未不予理睬,倒是放下酒坛子,认真地问她:
“你是在说我吗?”
赵风歌被问的有些胸闷,嘴巴都打了结:“这,这,这还有别人吗?”
“你不是人吗?”莫行拿指头弹了弹风歌的额头,害得赵风歌吃痛地“啊呀”了一声。
“我难道还能说自己吗?”揉着额头的赵风歌忿忿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自言自语呢?”说罢,莫行又自顾自的喝起酒来。
赵风歌有些气急: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之人?
心下想着,便急冲冲地大步跨向莫行,将花枝插在他腰间,又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转身就跑。
莫行被这莫名的小丫头踩得竟有些吃痛,看着她做完坏事就溜之大吉的小背影,心中不由觉得有趣好笑,便提了步子,随着她进了驿站。
驿站内人满为患,尘土气,酒香茶香混合在一起,感觉甚是热闹。赵风歌找到了爹娘所在,便一屁股坐到了母亲身边。佟子素忙着给赵无涯和那儒雅公子倒茶,见赵风歌回来了也没多在意,只是用随身的帕子给她擦了下筷子,然后放到她跟前,嘱咐了她一会自己吃饭,便与她再无多话。
赵风歌刚拿起筷子郁闷地捣鼓着眼前的碗,就瞥见一个黑影坐到了她的身侧。
“老七,你赶紧向赵先生道谢。”儒雅公子一见莫行落座,便对着他如是说。
莫行听闻后恭敬站立,向赵无涯欠身抱拳,以表谢意。
赵无涯立马起身还礼,一边说着无需客气、无需客气。
赵风歌见状,不可察地“哼”了一声,随即听闻莫行在她耳畔低语,骂她是小猪,整日只知哼哼唧唧。刚要发作,却闻父亲开始与这一黑一白二人攀谈。
“听闻公子来自西面……”赵无涯思忖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看两位公子身着一黑一白,皆是仙门修者,公子您又执着一柄不凡的白羽扇……莫不是传闻中西仙门中的玄羽二仙?”
“赵先生见识当真远博。”那儒雅公子回道:“玄羽二仙乃是前两年,坊间给在下与五师兄起的妄称,修行尚有不足,实在是不敢妄自称仙。”
“那公子即是白余宗的白羽君?”赵无涯接着问。
“在下确是白余怀莫尘。”
听闻此言,赵无涯像是寻得了稀罕物般的眼放光芒。这也怪不得赵无涯,毕竟仙家深处仙境之地,常人无法踏足,而仙门修行者也多半已摆脱衰老疾病,不理尘俗之事,难得能遇上这十二仙门的修行者——如此这般,自是连那写游记的著名陆所,也不曾有过的奇遇。
“那这位公子是?”赵无涯恭敬指向莫行。
“这位乃是在下的师弟,幽山谷赤冶君莫行。”
怀莫尘说罢,莫行则点头抱拳,似是与赵无涯打了个招呼。赵无涯亦是恭敬地报以回礼,随后继续问向莫行:“赤冶公子姓莫,莫不是仙门九圣人之中散舟圣人的亲传弟子?”
“赵先生所言正是。”
“哦哦……”赵无涯一边沉吟,一边想着,今日真是天大的气运,好让他撞见二位仙门中赫赫有名的修者。
仙门十二家,坐落在四方,其中西仙门之中,白余宗与幽山谷齐名,两门所处的白余山和幽山相比邻位,皆于世间极西之处。此二人皆有“君称”,代表着他们乃是仙门年轻一辈中的出类拔萃之人;而此前赵无涯提到的九圣之散舟,是这是世上最为特殊的仙门九人,传闻此九人已活过千岁,道法深不可测,举手投足间便可移山填海,堪称当世之活神仙。而这莫行,模样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竟是这般神仙的亲传弟子,难怪一笑芳华舞,信手捏粉沉,现在想来,倒是一点也不奇了。
而这位白羽君怀莫尘,相传是另一位九圣人——白余宗石吟圣人最小的亲传弟子,又在幽山谷散舟圣人之处学习十数载——也因此怀莫尘会称莫行为师弟。
“赵先生真是博学广知,难得会在尘间地方遇着如此熟悉仙门事之人。”怀莫尘感叹道。
“怀公子谬赞,赵某自小便是个贪乐之人,最喜各处山水,各类轶事。如今得见二位活神仙,也真真是三生有幸!老董,来,再开得一坛子风歌醉予二位得道修者品赏!”
还未等怀莫尘婉拒,莫行便抢先开口:“多谢赵先生赠酒。”
“是仙门修行者就可以白白喝酒了吗?”赵风歌忽然心中直言蹦出,虽是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但坐上人都听得真切。
赵无涯忽然厉声道:“歌儿,长辈尊者面前不得无礼。”
赵风歌听闻父亲责备,心道也确实自己多了嘴,只得乖乖闭上嘴巴,胡乱夹了一筷子刚上的菜,放进嘴里胡屯咽下。
这话确是话糙理不糙,自家师弟平日里吊儿郎当胡乱作为得惯了,仙门之中凭着兴致做事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但众人尊其硕硕功绩,又深知其品性纯直,自是以礼待之。但这山下却大不相同,此番做法,确实不妥。
怀莫尘这么想着,便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但莫行却一反常态地先行开口:
“赵小姐说的在理。赵先生之风歌醉确是当世之最,不知在赵先生看来以何物换得最为适当?”
赵风歌与怀莫尘同时满是惊诧地盯着莫行,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老七何时……懂事了?怀莫尘心下想。
这无赖在长者面前才开始说人话吗?赵风歌心下言。
“这……这……”赵无涯突然被问的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生活美满,也无所缺,也是真心实意的赠酒,这问题还真是问倒了他。
当赵无涯尚在思绪混乱之际,赵风歌这个机灵鬼却是早早反应过来,代替着父亲作答:
“莫公子有何物可换?”
“一仙丹曰九转,能治人之百病。”
“爹娘身体康健不需此物,公子还是赠予更需用之人吧。”
“一匕首曰辉夜,可断普天万刃。”
“家父为人厚道亦不通武艺,公子尚留用以斩妖除魔更佳。”
“一明镜曰破晓,能御自身心魔。”
“一家心思淳朴向善,这个好像真没什么用……”
“那你要什么?”
一席快言快语瞬间展开,没人能缓过神来,好不容易迎来这对话的空隙,有人刚想插话,却又被两人的对话堵了回去。
“家父生平最大之愿乃是走遍世间之地,可惜这仙门境界常人无法入内,要是莫公子能让父亲上幽山谷看看这仙境风貌,那便是于父亲而言,最妙之物了。”
“一言为定。”
“那白余山呢?”赵风歌怯怯地望了怀莫尘一眼。
“也可以。”还不等怀莫尘应允,莫行先行回答。
“爹——”忽然喜出望外的赵风歌看向赵无涯,“我们可以去仙境游历了……不,不,你可以上白余幽山看看了!”
忽然间怀莫尘大笑出声,一脸无可奈何,又一脸开心愉悦地说道:“白余山与幽山谷,必会恭迎赵先生一家前来坐客。”
“这……这……多谢两位修者……真真是家中丫头太不懂事,请多担待……”
真真是家中丫头太过机灵,请别介怀……哈哈哈哈哈,赵无涯心下如是想。
一切看在莫行眼里头,还真是觉得有趣非常,这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到底是商贾之家,无商不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