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木沉庄共四层,一层乃平民百姓食餐之所,二层多为文人雅士商贾之户,三层则是朝中显赫的聚集之地,而第四层非皇亲贵胄而不可入。坊间有传言,说是每每时节更替,皇帝陛下便会带着几位亲信之臣临驾木沉庄,而这四层的凤鸾间,既是皇帝陛下的专用之所。
莫行与那风骚公子和漂亮姑娘所在的天台花苑,名曰“沉园”。有别于其他四层的间室,沉园并非室内之阁,而是一处建于楼顶的露天花园,闻名境外的一株粉色木沉花树,便植于这楼阁露台之上。
在这沉园之中,非但能植木栽花,更有一汪清澈的池子环着这顶顶特殊的木沉树周围,池中生着莲花,且是被施了玄门术法,以至终年花开不败。此沉园,乃是朱雀都城中一绝景,但也绝非常人能观赏得到。
平日里,沉园是赵风歌独有的酿酒之所,亦是她招待贵客之地。这沉园位居之高,四处不挨,的确是个可说些隐蔽话的地方。
赵风歌携着董千金、石同、姬阙响三人来到沉园,一见这石桌上相对的三人,便觉着气氛十分怪异。只见莫行脸上满是警惕,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白衣男子,似是散发着随时将拔刀相向的紧张感。
对面的这神秘二人自是也好不到哪儿去,被修为甚高的莫行这般盯着,确是也无法动弹,仅有晚风吹拂,吹着白纱阵阵泛起。
赵风歌面对这三人架势,也不知当坐不当坐,便斜着头,问询身旁的董千金,瞧声低语地说道:“他们三人,如何是这副样子?”
董千金摇摇头,便开口回答:“本是那两位带帷帽白纱的自顾自坐着时,倒也还好,虽说无话,但也会吃吃茶。但莫公子来了之后,就成了这样。”
“莫行怎知他们来寻我?”赵风歌继续问话。
董千金忽然脸上堆笑,对赵风歌眨巴着一双眼睛,略有吞吐地回道:“昨日莫公子抱……送你回府后又折返回来找我,下榻了对面客栈,临了还关照我想方设法找寻这二人的下落。这不,他二人又忽来木沉庄,我便着人去通知了莫公子……”
话刚说完,董千金就被赵风歌白了一眼。赵风歌这辈子只见过他听父亲的,后来便只听自己的,从未见过他听了别人的话还忘告诉自己的。
“你们先下去吧。”赵风歌对着三人道。
听闻吩咐的三人之中,唯有石同立即欠身,行欲走之势,其余二人依旧踌躇不动。赵风歌便又是开口:“他们定是有事需单独同我说,不然初初见了董伯伯便请他代为传讯便好,又何须等我前来?”
说罢,只见董千金与姬阙响两人面面相觑,依旧未动半步。赵风歌知晓二人是在担心自己,怕她独自一人面对这莫名的情形,刚想再说“万事便有莫行在”之时,两人却被石同大力地一把拉过,拖了出去。
此刻赵风歌也是奇,石同这次倒是走的快——平素里在外,他便是寸步不离,暗箭刀子也以肉身为自己挡过数次——今日却是这般乖乖听话。也许是他同自己的想法一样,只要莫行在此,自己便吃不了亏吧。
稍稍理了翻思绪与脸上神情,赵风歌便展开平素的笑颜,径直走入这三人所织的紧张氛围之中。
“二位久等。”赵风歌先是一揖,随即,便在莫行身旁落座了下来,“听闻两位特来寻风歌,不知所谓何事?”
单刀直入地说完,那罗裙漂亮姑娘一动未动,像是仍旧为莫行的逼视而感无法动弹一般,但她身侧的白衣男子却立马双手互握,向赵风歌还以一揖。
“赵小姐如此直奔主题甚好……”
那男子开口,声音确是十分动听,此声如朔夜暗涛,亦如雨滴涟漪,低沉而有力,力中却又含棉絮般柔软。
只闻他继续道:“只是此事与尊父有所关联,在下实恐多生枝节,还望小姐宾退旁人为好。”
父亲?
顿时赵风歌只感觉混身一震,双手一麻,惊诧之际,她下意识地摩挲双手,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微不可察的动作看在对面白衣公子眼中,他便不再多话,依旧静坐,等待她的反应。
赵风歌脑中千万个思绪翻转,犹如万马奔腾而过,卷起尘土,久久不息。在她脑海之中,尽是过往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但此刻,她只能强自镇定,好将注意力集中在现下的局面之上,在万般对父亲的思念之情中,夹杂着一份隐隐的不安,那份不安警告着她自己,眼前这位白衣公子并不简单,需提起所有精神,毫无杂念地应对方能全身而退;若非如此,将掉入如蛛网的陷阱,无法挣脱离开。
于是赵风歌硬是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开始细细打量着那白衣公子。回想他之言语,说得好似谦和有礼,但一词“屏退”,一个“旁人”,便是不难看出这公子对莫行报以的排斥之心。
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莫行,此刻他看似坐姿松散,眼神却是凌厉,暗含汹涌之势,确是不甚有何好脸色。
“这位莫行公子乃是先父至交,待我多年如兄如父,实非所谓旁人。今日将与公子所谈及的先父种种有关的,即是莫公子不在,改日也定当一字不漏地向告知于他。”
一番话语,赵风歌说的甚是坚决,仿佛有一股气力在告诉那白衣公子:若莫行在,她便听;若莫行不在,她便不听,无论消息有多重要。事关其父亲,她自是迫切想知晓,因此请你说,但也须当着莫行的面说。
白衣公子听闻后并不立即说话,只是白纱之后略微传来一丝轻叹。
随即,他伸手拍拍身旁姑娘绷紧的,放置在膝上的手,悠悠说道:“那还劳烦赵小姐告知赤冶君一句,请他收他释放而出的压迫气息。有些话语还需自家侍女开口告知,如此这般非但她无法开口,怕是连眨眼也无法做到。”
压迫气息?那是什么?赵风歌有些不明所以,她只好转头看着莫行。
忽得一阵风,吹落了数瓣沉花,飘散在空气之中。对面的姑娘一下子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着身体,又急急地喘气。
“你是做了什么?”
赵风歌小声问莫行,他却无话。他自拿起桌上酒壶,往杯中倒,斟满,便一饮而下。
“姑娘,你无事吧?”赵风歌见莫行无视她的话,心下也知,以莫行的性子,此时再多问也无意义,于是她便转回头去,向着那姑娘问道。
只见那姑娘向着自己摆摆手,随后双手做出修行者的调息之势,赵风歌隐隐看到几颗纤小的光点,随着那姑娘双手运行的轨迹而舞动着。半盏茶的功夫之后,只闻她呼吸均匀,身形如前。活动了一下手腕之后,那姑娘便将手伸入白纱之中,解开带子,将帷帽脱下。
那确实是为漂亮姑娘,约莫二十不到的年纪,面貌清丽,却又带着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罗衣……姐姐?”赵风歌脱口而出。她是在唤那位刚脱下帷帽的女子。
“大小姐,莫公子,别来无恙。”
原来,她就是赵风歌三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在父母遇害紧要关头救得她一命的女子,罗衣。
“罗衣姐姐,你,太好了……你怎么都没变,那日我就见你眼熟——为什么我没认出来呢?这,这……三年间你去了哪儿?”
激动的问询,赵风歌似是眼中有泪水打转,她心中满是惊喜又满是疑问,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才好,顿时显得手足无措。
“小姐莫急,今日一面诸多问题,我定是知无不言。”罗衣也似是有些激动,她上下细细打量着赵风歌,“小姐三年不见,长大了,也长得更漂亮了……”
“董伯伯,董伯伯!”赵风歌忽抬高声音叫唤,“来些好菜——罗衣姐姐回来了!”
她的高声呼喊却被莫行打断,只见他右手有力一握,便握住赵风歌瘦弱的胳膊,瞬间有许发疼,但也让她快速清醒了过来——现下还不到吃菜叙旧的时候。
“是我见着罗衣姐姐太激动了……”赵风歌收住了前头的语气,“公子专程与罗衣姐姐前来,又说是要与我相谈先父之事……不知是何事?罗衣姐姐与这位公子又是何关联?”
赵风歌的问题一出,罗衣便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白衣公子,只见那公子点点头,罗衣这才开口回答赵风歌。
“三年前一别之后,我便遇见公子——他尤怜我一女儿家却孑然一人飘荡江湖,便将我收做侍女,随行而侍。后来他见我身负灵根,便将我引入长右山修仙问道。期间有闻小姐派人寻我踪迹,但碍于修行,无法前来。如今正逢下山历练,我便向领头的师兄请辞,与公子结伴前来寻小姐。昨日方到都城,便直接来木沉庄找小姐。”
“昨日为何不说?”
罗衣话语一落,莫行便开口直问。
“昨日状况混乱。公子与我都想着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便给小姐再添麻烦,便先行离开。”
此理也算通畅,但无论是赵风歌还是莫行都隐隐感知,此理乃非全部。不过既然罗衣如此说,若是真有何不可告人之由,定然相逼也是无用,不如在往前探探,看看是否能寻得些蛛丝马迹。
于是赵风歌开了口,继续问询罗衣道:“那姐姐此次前来,可否是要相告我爹娘遇害的缘由?”
罗衣摇摇头,赵风歌心下顿然一阵失落。
“不过近日公子却得有一物。”说着,罗衣自怀中掏出一个蓝布包裹,形状方正,似是一本书册,“此物或可与小姐想知之事有所关联。”
包裹被罗衣放置桌上,并推向赵风歌的眼前。心下,她便猜到所谓何物。
她伸出双手,略微颤抖着,揭开那蓝色的包裹……
那是一本书册,黛蓝底子,上有白色题卷名之处,一行眼熟的行楷在她眼中慢慢放大:
《无涯游录三十三卷》。
赵风歌神情复杂,辨不清是惊还是喜,是感动还是难过,亦或,都有。
这本册子是父亲生前所书的最后一卷游录,自父亲逝世之后,赵风歌寻遍所有遗物之中,仍不得见。
她神情激动的望向罗衣,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
“看小姐的神情,这本应当是赵老爷的真迹。”罗衣开口喃喃,脸上满是欣慰神情。
赵风歌得见此物,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所念所想,书册封页上的“无涯”二字涨满在她的眼中——她的父亲,名为赵无涯。
她颤抖着,用手指摩挲着这二字,久久不停。一滴滴泪水似是涌泉夺眶而出,滴滴落于手背之上。
自父母离世,赵风歌为怕他人所担心,鲜有哭泣。如今见猛地见着这游录,犹见其父,这泪是怎样也再藏不住了。
她将书卷慢慢翻开,其上所书情景若再现在她的眼前,一切都是这般美好。
“歌儿,歌儿……”她仿佛听闻父亲又在念她。
抬起头,她便见父亲正在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