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声、哀嚎声、鞭笞声、呵斥声、叫骂声、枷锁碰撞声混杂成一团如耳边蚊蝇般让人作呕的声调,刺入了珠儿模糊的意识。
惊醒,似乎五脏六腑都剧烈的搅作一团,痉挛,肋骨与肌肉发出即将崩裂的声响,如灌了铅般冰冷、麻木而僵硬的四肢微微抽搐,伴随着剧痛的濒死感袭卷而来。
“水……”本能般的发出的信号,龟裂的嘴唇与干涸的嗓子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没有回应,仍是一团嗡嗡作响的嘈杂……
眼前有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阻挡着视线,想要伸手去拭去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随着眼睛熟悉了黑暗,视线也逐渐清晰,原来那团遮挡住自己视线的影子,是被粗糙而笨重的枷锁牢牢禁锢住的属于自己的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
嗅觉也逐步打开,腥臭潮湿的空气刺激着自己的感官让自己有种呕吐的冲动,只是腹中空无一物,干呕更加剧了腹脏的绞痛,随之而来的是又一阵难以言表的翻腾的痛苦。
好不容易才缓神过来,珠儿努力眨巴几下干涩的眼睛,打量着四周的狭窄空间。面前是一个用粗壮木头制成的巨大栅栏上面皆是立出来的倒刺与指甲的抓痕,身旁皆是土夯成的坚固而冰冷的墙面,墙壁上有斑驳凝固的血痕似是写了什么字迹在昏暗中看不清楚,地上的血迹比墙壁上更多也更为可怖。能用的东西仅有一块破破烂烂的草席和一个已经看不出什么木头制成的散发着恶臭的用来方便的容器,除此以外一无所有。这里的一切都让珠儿颤栗着,他能清晰地听见隔壁牢房传出的气息奄奄的呻吟声,他胆颤蜷在狭小的房间的中央,生怕在四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何时会扑出凶猛的野兽来。
隔了差不多大半个晌午,才进来一群官差打扮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衣冠楚楚面容白净的青年,身后跟着一个金吾校尉,而后是一些负责记录文案者以及府兵。整个大理寺狱瞬间炸开来,一个个囚犯发了疯似的扑上来喊冤鸣屈,隔着牢房伸出手来朝着来人的方向撕殴着,若不是有栅栏阻挡后果不堪设想。
“道明兄,这便是你说的前日晚上那个行迹可疑的小戏子?”那个青年一边打量着珠儿一边发问道。
金吾校尉答道:“嗯,那夜我见到他昏倒在大明宫外墙,城墙上还有几个行迹可疑之人一见到我便从墙外翻逃出去,不见人影了。”
“外墙?外墙里侧不是皇上御用的暗道,只有皇上才能进入?”
“嗯,那夜皇上与皇子公主们一同出宫,走的是丹凤门大街,外面整个长安又都乱作一团,仅这些便分走了大批护卫,那时就连大明宫内都守备松懈,更不用说这条偏僻的暗道。这小子心怀不轨出现在那暗道之中必是蓄谋已久。”
“也就是说谁都有可能进入那条暗道喽。”
“不错,确是如此。”说罢便将萧子卿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下人全都支了出去,悄声道:“要我说,子卿兄你初历官场,听为兄我一句劝,这玉玺被盗一案你便判给他就结了。”
萧子卿觉得莫名其妙:“这传国玉玺被盗岂是小可?怎能判得这般无端?这可是我历任大理寺寺正接的头一个案子,岂能草草收场将其断成一桩糊涂案?”
“子卿兄,不是为兄我说你,我知道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在朝为官要的不是满腔热血,而是脑子,脑子!
你怎么不想想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传国玉玺被盗是天大的事,前面身份显赫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少卿多的是,哪轮得到你小小的一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寺正?难道这样还不明显吗,他们不就是想找一个出来背锅的吗?
还有能将这大明宫翻个底朝天要多少人力来做这件事,打碎了多少东西发出了多少声响,就算守卫再不济也不会空无一人,怎么会整个宫中都没有人看见案犯?不是没人看见,是他们或是被人支走了又或是看见了也不敢说出来!
你再想想整个大明宫谁有这个权力能让宫中的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你就明白为什么连皇上本人也如此消极地不重视这个案子。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是,是……那个人干的!”孙道明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做着手势,生怕萧子卿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道明兄的意思也是王宗实干的?”
“敢在这宫中明目张胆地做出此等行径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当今天子都是人家立的,这么一个人,轻易掌握着皇帝的生死,操控着整个朝廷官员的命途,如今大唐权力的顶端,整个长安城都是他的耳目,你拿什么跟他斗?如今朝廷那群人也不过是摆明了找你作为弃子来稳住那人,让其不至于大杀四方罢了。”
“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道的,整个朝廷都认为是他做的。只是这其中未免有太多疑点未能洗清,若是王宗实的人确实要的是传国玉玺,为何会动凤阳阁的东西?公主的凤阳阁确实是这宫庭装饰最为华美的地方,可朝廷绝不可能将传国玉玺藏于公主阁内。所以倘若此事真由王宗实的亲信所为,对大明宫结构较为熟悉,要搜出传国玉玺必定不会跑到公主的闺阁逗留。与之相反的,被华美的公主闺阁所吸引,这反倒更像对大明宫不熟悉的外人作出的事。”
“谁知到呢,也许只是那群色胚精虫上脑跑到公主闺阁去大闹一通呢,又或者是垂涎公主凤阳阁里的宝物呢,公主那边不是还没查出遗失了什么吗?”
“也许吧……总之我还是觉得这里有太多蹊跷了,且目前线索太少。既然我已经受命彻查此案,与其为了躲避祸端自怨自艾无所作为,还不如打起精神来理出个头绪,打消心中的困惑也好。”
“为兄就是觉得不安啊,怕你陷入这场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最终将自己性命也搭进去。要不咱们辞官不做了,求个全身而退……”
萧子卿笑道:“放心吧道明兄,我有分寸。走,咱们去问问那个小戏子吧。”
孙道明见劝不动萧子卿,只好随他一同掩着鼻子进到珠儿的狭窄的牢房之中,刚挤进去萧子卿就让他出来拿水,无奈只好骂骂咧咧的再缩起宽大的甲胄挤出去,之后便学聪明了将水碗从外面递进去,自己只在牢房外面等着不再进去。
珠儿只觉得眼前之人和蔼可亲,喝了水后,便将如何被人扔出皇宫,如何在城楼下听见京城四雄谈话,又如何昏倒讲给萧子卿。萧子卿又接连提了几个问题,珠儿也都如实作答,录下笔录后又嘱托了珠儿几句便出来了。
孙道明见萧子卿出来上前忙问:“如何?”
萧子卿摆摆手说道:“目前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不过,你可曾听说过京城四雄吗?”
“京城四雄?我常年与混迹于京都的不良人打交道,却从未听他们说过还有什么京城四雄……无妨,待巡行之时我代你去打听打听便是了。”
萧子卿连连拱手:“嗯,那就有劳道明兄了。”
孙道明再度提醒:“查归查,你可要答应我,莫要陷得太深啊。”又将官场利害分析了一遍。
见萧子卿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满口答应,孙道明叹到:“真是不知我如今这样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说罢气鼓鼓地径自踏出了宁义坊。
等萧子卿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孙道明已经走远了,连忙想追过去,结果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霎时间一匹飞马载一人掠过。萧子卿只觉头顶一凉,一柄钢刀从自己后脖颈上方瞬间滑过,将自己的幞头削了个稀烂,头发散乱开来,重重地摔在地上,等孙道明以及身后吏书赶来时那刺客早已不见踪影。
“怎么我三番两次提醒你你还是不长心?你刚才差点就死了知道吗?”
“是啊,嘿,好在我吉人自有天相,不知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要不然被割掉的恐怕就是我的脑袋咯。”萧子卿摸着散乱的头发,不少断发飘落而下。
“那是我掷的腰间的玉佩!我隔那么老远都能看出那人心存不轨,这刺客都走你脸上来了,怎么你就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哎,我那不是急着追上来嘛。”但看见孙道明的脸色后立即正色长揖道:“多谢道明兄救命之恩!来日我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孙道明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不知道你吗,你能把自己小命保住我就烧高香了。我告诉你……”萧子卿就听着他碎嘴唠叨走了一路。
得亏萧子卿的安排,珠儿也终于能吃上一点口粮,不至于饿死渴死在牢中。但还是止不住地打颤,那萧子卿说自己私自走御道犯的可是大逆之罪,是要杀头的。仔细回想,当时天黑未能认得清路,原来上元节那晚自己被拎出来的那条街是皇宫的御道,怪不得连个人影都没有。转念一想,那个巡卫明知那是御道还将自己甩到那边,岂不是给自己强加罪名?
他只想着是那巡卫成心陷害自己,当即忍不住骂了几句粗鄙的脏话出来。又冲着牢房外面叫嚷着自己冤枉,叫骂了一通后没有一人回应,折腾完之后顿时觉得饥寒交迫使不上力气,萎靡了一阵。但一旦想起不知自己何时就会被处斩身首异处,便再度强撑着支起身来朝着牢房外面一阵喊冤。
“哎呀,吵什么,吵什么啊,这个牢里谁还不是清白无辜的了?就偏你在这里扰人清梦!让人连美梦都做不好了!哼,该死呀!真是最该万死!”
身旁的墙后突然发出声音,吓得珠儿坐在地上连连后撤,冷静下来细听那声音像个老者,可语气却又像个还未加冠的孩童。正巧珠儿心里也是恼着一团火无处释放,便直接怼了回去:“你这老伯,突然说话倒要吓死个人!这牢里哭爹喊娘的可多去了,你怎么学起老婆子吃桃那一套,净拣软的欺负,反倒讲起我聒噪来了?”
墙后的那人气呼呼地站起来:“哎呀呵,你这小子倒还有理了,他们离得远那些声音在远处就乱嘈嘈地混作一团啊,我听了反而入睡容易,你离我就隔着一堵墙,就差在我耳朵边嚷嚷了,我不说你说谁?你可知我刚刚做了什么样的美梦吗,我正……哼,你想不想知道?诶嘿,我偏就不给你说,就让你羡慕死!”
珠儿一时无语,只觉得这个人言语疯疯癫癫完全没有章理可循,其程度恐怕比平日里闲来素喜说疯话的同昌公主还略高一筹,只道他是个疯子便不再理他。想到自己恐怕不久就要身首异处,又自顾自地嚎哭了起来。
他这一哭隔壁那人可慌了神:“哎哎哎,你别哭啊,不就是个美梦吗,我大不了说给你听就是了,你哭什么啊。我给你说啊,我正梦见啊,我正跟这风骚狐媚的京城第一美人……咳!你一个小孩子知道这些不好……哎呀,我不怨你大声叫嚷了,你可别哭了呀,我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小孩子哭了。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家住何处啊,父亲在家乎?母亲可美乎?我呸,我这嘴!嗨呀,小兄弟你可别介意啊,我年纪大了一时口误啊,哈哈……哎呀!你莫要再哭了!”
隔了一会儿:“小兄弟,我偷偷告诉你啊,我就是鼎鼎大名的平丘子啊,啊,你不知道我啊,那你一定知道我师傅了,我师傅可是人称活神仙的轩辕集啊!哎呀,你说话啊,你说你光是哭我有什么办法啊。”
平丘子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把他惹哭了,就充满负罪感地一边不禁感叹着年轻人体力真好一边在其哭闹声中熬过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