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昌公主将轿子前厚厚的裘锦帘子拨开一条宽敞的缝隙探出小小的脑袋来,顶着冻得通红的鼻尖,向外呵着哈气,左右来回张望着,只觉得民间一团喜气祥和,街上行人都身着盛装,澄莹的火光透过各色琉璃玉石交相辉映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微风拂过各镶金佩玉的琉璃灯盏相互轻轻碰撞,清脆作响。
轿子右侧一个内侍太监正兴致勃勃地为公主细致讲解着各个花灯的造型与内涵:“要说这观花灯啊,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数百万计的元宵花灯其实是咱们京都长安一千零二十四家花灯匠人的竞相比大争巧的一场盛大的手艺比试,谁家做的好、谁家做的大、谁家做的登得上台面来年必定生意兴隆,故这每盏花灯个个都大如车轮且匠心独具。
您看这个灯是方丈仙山,那个灯是蓬莱玉岛,再那边就是瀛洲楼台,还有还有啊,您看那是妙高山,这是昆仑山、方诸山、茅山……这些以列家仙山之洞天福地为独特造型的上百个花灯搭在那如伞一般的锥形巨大灯架之上,民间便称之为‘山棚’。
您再看那边,那立于地上的粗壮长柱上有无数向外伸出的横枝,上百盏以百花为造型的琉璃灯盏挂在其上,民间啊,便将之称为‘火树’。相传武后之时有一宰相名为苏味道,为人处事不怎么样以至于落得个称号叫做‘苏模棱’,但其作诗着实颇有一套,他就作有一首不入流的小调叫‘正月十五夜’,公主如若不嫌弃奴才这便为公主唱来,诗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话说这苏味道这一苏氏旁系血脉流传到了北宋中期就衍生出了鼎鼎有名的“一门父子三词客”的苏洵、苏轼、苏辙三人,此乃题外话,就此搁置不表。
公主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往前方一指:“看那里!”
前方一阵铃铛鸣响、锣鼓喧嚣,金色丝帛制成的游龙正与赤色丝帛制成的舞狮互相缠斗着,一时间金龙随着锣鸣张牙舞爪将赤狮死死压制占据上风,而随后奄奄一息的赤狮又随鼓点振作起来反身噬咬将那金龙按在爪下使劲撕扯一番,两边斗的是你来我往精彩至极,引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大群观众们叫好声不断。
同昌公主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乏了,便催人起轿往东市方向走去,意欲与正前方皇帝的辇队岔道而行。眼看着东市夜市那边乌压压的挤成一片车马行人都堵得厉害,可公主偏就好人多热闹,众宫女奴婢都是素来知道公主性子的也不敢违拗,挤过重重人堆前去禀告皇上,皇上也不忍心扫了公主的兴致也只令由着她去,只是调拨身边的一支御行军给公主吩咐人多眼杂差人加倍小心便是了。
轿子再往前行,这才看到各式各样的身着奇装异服的乐工、杂耍与百戏艺人们在街市上游行。由数只大象牵引着一艘巨大如船般的胧车在宽敞路面上缓缓前行,胧车上设一二层戏台,被千万灯火照的通明彻亮,艺人们在戏台的第二层同时也是也是最宽敞的一层上走索弄丸、吞剑吐火、摔跤角抵、舞马斗鸡、穿梭火圈、变幻戏法……身材窈窕花容月貌的姑娘们头戴金光璀璨的花冠,肩披轻若流云的霞帔,身着华装绣彩、绮罗珠履在最高层的戏台之上歌舞百戏尽态极妍。乐工们则在一旁,衣着清雅高贵,吹拉弹唱加以配合。这是粗犷的狂野与堂皇的秀丽交汇而成的完美交响,令人耳目一新啧啧称奇。王公贵族们、长安名妓们、浪荡公子们、怀春少女们、风流书生们在胧车四周围聚成一片人山人海,无问贵贱,无问宗教,无问人种,男女混杂,缁素不分,环佩叮当声中香汗与红妆相互簇拥着,在人海当中足不蹑地便可浮行数十步!
各类宗教中人、道士与和尚们也排起长长的游行队伍出来宣扬自己的道义,祆教、景教、摩尼教等等寺院皆钟声长响。
子夜将至,灯煌若海,歌声钟声起于四方。
今日的长安,是一片尽情狂欢歌舞达旦的不夜天!是承载一切繁华盛景的极乐地!是将人间缘分团团交织的锦红线!
同昌公主看着前面一片狂歌乱舞万众欢腾的场景,便心里痒痒放弃了笨重的轿子,执意叫自己乳娘一同走出来与民同欢:“红姨,随我一同下来逛逛买些点心饮品罢。”不想红姨这边刚付过钱,公主便叼着东市买的民间风味,躲开了紧随其后的禁军,兴致冲冲地冲进人堆里嬉闹。
突然远处几个报信的宦官满头大汗地从禁军身后的人堆当中拼尽全力气喘吁吁地挤了出来,撕扯着嗓子冲着同昌公主叫喊着:“公主殿下,不好了!皇上,皇上遇刺了!”
“啪——”公主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冰冷的土地上,牙齿重重地磕到结冰的地面之上登时血如泉涌,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后天地间只剩一片空白,疼痛感随之洪水般袭来湮灭了最后的理智。“好吵,好吵!太吵了!”她迫切地想要抱怨,只是血水、污泥、涕泪与滚烫的油渍汤汁一同灌进嗓子里糊作一团,让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公主也忘记自己是如何挤过人群混杂的东市而避开一路上的车马直奔到辅兴坊的那个用丝织就而成的灯楼之下的。那是皇上与皇子公主们约好的汇合地点,如今人头攒动,数不清的百姓们围圏着一具已经看不清模样的冰冷的尸体议论纷纷。
公主红肿着眼睛往前挤过去,前面衣着盛装的人们隔着老远便闻到她身上那臭烘烘的牛马粪便的味道看见她满身泥污便纷纷捂着鼻子避让开来,眼神里写满了嫌弃与鄙夷。公主也不管这些,往前径直走去,直到看清那人身着巡卫的装戎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带着哭腔朝着狼狈赶来的禁军将领们喊:“我父皇呢?我父皇呢?”
为首的将领说道:“公主啊,皇上已经被送回皇宫去了。您在前面一个劲儿的跑,我们一队人在后面叫都叫不住,已是给您嚷了无数遍了,但您根本不听啊。”
“我要回宫!”
那将军忙道:“好好好,您且好生等着。”说罢扭过头去:“来人,快快快!备车!恭送公主殿下回宫!”
回宫的路上,牛车走的缓慢但沉稳,隔着车依稀能听到外面的闲言碎语。能拼凑出个大概,皇家亲卫中出现叛党趁着皇帝赏灯身边看守松懈之时以迅雷之势冲上前去将皇帝刺杀,那叛党当即被一拥而上的护卫乱刀砍成一滩肉泥,有人还添油加醋地说那皇帝肠子肚子流了一地必是九死一生。有不少人对这行刺一事表示惊讶,而更多的则是暗中拍手称快,表示昏君就该遭此报应。
一行人好生安慰公主才让公主勉强止住了哭泣,结果公主又听见外面的风言风语心力枯竭且历经风寒,发着高烧再度昏晕过去几次,好在有位尚药局奉御随行施以针灸方才救回来。
好在太极宫与此地相距并不远,牛车不停地奔驰直到永巷也并未损耗多少时辰。永巷南侧便是太极宫帝寝,因长期未有人住落叶与积雪已是铺满了厚厚一层,如今正有负责勤务的宫内小厮们忙于打扫。
公主推门便进,看见卧榻之上的父皇已是面无血色不禁心如刀绞,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又看见里面是殿中监和几位尚药局奉御(即御医)们正忙着给皇上清理血污,那伤口极其狰狞恐怖,止血的白布一接触便染成血红,旁边摆着成堆的血布的已是不知换了多少批。公主几欲又将昏死过去,缓了半天才强撑着站住,正勉强开口欲问病情,御医下属的一位直长走来将公主请出门外去说:“公主殿下,属下正为陛下缝合伤口,您还是先退出去为好,不过还请您安心,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伤口虽深但并未伤及脏腑,只是如今失血过多结果尚不好说,臣等必将竭尽毕生所能以保陛下平安无恙。”
公主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宽慰少许,这时回头才看见门外呆呆地杵着的面色惨白三位皇子。忍不住又去过数落了他们一番:“你们三个大男人,个个生的孔武有力,平日里围猎马球少不了你们,美其名曰天子骄子李唐皇族,可如今连父皇都保护不了。做什么吃的?要跟那还不会走路的偘弟弟一样吗?”
那三位皇子不如公主得宠,平常也是被公主数落惯了的,大皇子李佾与二皇子李侹觉得今日之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事发突然当时也被吓傻了,所以颇怀有愧疚之心,便也由着公主骂。唯有那三皇子李佶嘴犟一些,不服道:“梅灵姐,你这话说的忒过了些。若不是你玩心大起自个儿跑去东市那边,父皇又怎会将他身边的护卫分一拨与你,他又怎会漏下几个空挡让那刺客有可乘之机?父皇遭此劫难还不是我们兄弟三人将他送回来,那时你又在何处玩耍?如今反倒装起大人来教训我们,梅灵姐不觉得良心有愧吗?”
同昌公主没想到平日里不怎么言语的三皇子突然一番言辞噎得自己哑口无言,更重要的是他说的句句属实,在原地滞了足足半柱香的功夫不知要说些什么,猛地将头上那平日里最为宝贝的九鸾钗拔下来摔在地上,哭着跑了出去,冲着前来问询的宫娥说道:“备车,咱们回大明宫!”。
红姨在后面远远地看见,“哎呦!”一声,急忙碎步跑来拾起公主的宝贝生怕摔坏了,将其裹在帕中,也紧忙跟着公主去了。
公主就在灌满寒风的车上蜷成一团啜泣着回到了大明宫。
待回到大明宫内,公主当即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大明宫变成一片狼藉,紫宸殿被人闯入翻了个底朝天,无数内侍宫婢正在清理被摔得粉碎的瓷器碎片,尽力复原着原本的模样,同时户部与刑部的人正统计着哪些物件丢失哪些损毁。
再往前走只觉让人气的头晕目眩,就连公主自己的凤阳阁也未能幸免于难。厚厚的羊绒毯被刀割撕扯开来,黄铜的暖炉被打翻在地里面的炭灰洒了一地,风筝被压在炽热的火炭下面已经被焚毁得不成样子,瓷器、屏风、琉璃器皿皆被摔得粉碎,就连木榻案几等也尽被损毁,一眼看去竟不见有什么东西还完好无损。
似乎自己的记忆也随着这些曾陪伴自己朝夕相处的物件损毁破灭而变得模糊不清,北风令人胆寒的呼啸声、往来宫人们的密密麻麻的嘈杂声、收拾碎片时发出的叮铃乓啷声、大太监们尖锐刺耳的的催促声不绝于耳,各种声音似乎正在逐步瓦解自己残存的心智。
“好吵……”公主终于还是未能经受起这一连串的打击,彻底地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