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凶神恶煞般的刺客持着明晃晃的匕刃径直砍来,鲜血淋漓的自己瘫倒在大殿之上,各怀异心的朝廷要员怀揣着各式珍宝争夺着龙椅上的一席之地,满朝文武百官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自己想开口令他们闭嘴让他们退下,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再到后来他才看清楚文武百官的面容,那是已经死于宦官之手的皇嗣们,而为首的那张脸竟是自己的父皇……
李漼猛然从梦中惊醒,汗水已经将枕褥浸透,想支起身来,只觉浑身无力,腹部又覆有一层厚厚的膏药结成硬痂顶着,睁开眼见到一张温和而美好的面容。
“皇上醒了。去吩咐尚药局奉御来看看,再叫主药制些药来。”王灵芸冲着在一旁的宫婢说道。
李漼看见是王灵芸侍寝便知今日已是正月十七,自己意识模糊间竟足足昏晕了两日,突然想到什么,焦急的开口问道:“梅灵可还安好?”
王灵芸叹了口气道:“同昌公主在大明宫这两日也是昏迷未醒,只是由她乳娘每日喂些汤饭。”
李漼着急地撑起身子:“可叫御医看过了?”
“看过了。说公主这是患染风寒,气淤凝滞,又忧恐焚心,伤损心神而致。施了针灸叫药童拿了几服汤药送服,说已见气色了,这几日便可醒转,陛下大可安心。”尚药局两名御奉也叫御医及其下属四位尚药局长直、四位侍御医皆是本应仅侍奉皇上一人,皇子、公主、嫔妃等皆应由尚药局四名司医与八名医佐负责医治,只是由于同昌公主深得圣宠,平日里便由医术最好的御医治疗。
李漼咒骂道:“那一群庸医倒会看哪门子病,竟让公主昏迷了这么久?”
“陛下怎么说得这般话来,要说起来您此番受难能化险为夷不是也多亏了那御医中的一位拂林胡医?若不是其以乳香酒麻醉,以白桑皮为线缝合伤口,辅之以止血药物,又加以特制的膏药将伤口封住,陛下怎能平安渡过此劫。”
“你在此胡说些什么!陛下九五之尊自然吉人自有天相。天子的命数自能保佑陛下逢凶化吉,陛下怎么会依托一个小小的胡医?王灵芸你如今也是身为贵妃了,可倒好,怎么净往这般不相干的下人脸上贴金?”匆匆赶来的郭淑妃打断了王灵芸的话头,酥胸半露,熏香扑鼻,一身妖娆的装扮,妩媚地卧于床榻之上依偎在李漼一旁开口道:“皇上你可醒了,您这一睡就是足足两日可要想死奴家了。”
她身后还有王德妃与其他嫔妃也听闻皇上醒转的消息纷纷赶来看望请安、嘘寒问暖,挤了满满一屋子人七嘴八舌地吵得厉害。
李漼笑道:“王贵妃说话朕向来是不爱听的,但也总好过你们成群结队地在这里聒噪。她讲的那个御医朕也是知道的,其祖辈是拂林人,太宗之时来唐。武后之时来俊臣诬陷太子李旦谋反,太常乐工安金藏剖心以示太子忠心,武后才因此不再追究太子李旦的罪责。其祖辈就因医治剖出心肝而昏死的安金藏受到朝廷重用。至此沿袭世代行医已是有七百余年。这次朕平安无事,依王贵妃所言这个御医确实居功至伟,吩咐殿中省的太监们让他们看着给些封赏好了。今日我也经不起你们这般折腾,便按女史定下的规矩留王贵妃侍寝,你们暂且先退下吧,”
赶来的御医号了脉象也提议理应静心休养,便将各位娘娘请回,下面的昭仪美人才人虽不情愿也只得嘱托几句保重龙体自行散去了,唯那郭淑妃为首的四夫人还在为侍寝之事争个不停,直到李漼好言宽慰许久方才离去。走之时故意大声地冲着身旁的嫔妃讨论道:“平日里骂她一万句都不敢还嘴一个字的软柿子,真不知皇上看上她哪里了?”“就是,长得几分姿色又如何,终究不知是哪里来的野人。”哗然而散后,整个寝殿竟只留下了王灵芸为其抚琴以缓心神。
王灵芸推脱:“臣妾如今心中尚有诸多困惑,恐难以奏出令陛下身心舒畅的曲子。”
李漼冲着王灵芸笑道:“朕知你向来的性子,且随心弹便好,朕今日只想知道王贵妃心中所思所想。”
王灵芸便奏唱屈原所作楚辞里的《卜居》: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
……
世混浊而不清,
蝉翼为重,千钧为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馋人高张,贤士无名。
……”
是夜,北风呼啸得凛冽,却依旧不及王灵芸的琴声哀婉而苍凉。
李漼不觉眼眶湿润,将她叫来身边,缓缓道:
“你可知我也如你一般迷茫,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做。群魔在这诺大的朝廷上各自张牙舞爪,为首的有两批人。前一批想要一个励精图治贤明德鑫的皇帝,而另一批则需要一个昏庸无能不问世事的皇帝。我若做的不好,便会惹怒前者从而招致天下人的责辱谩骂,可我若是想做一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恐怕早就命丧于后者的爪牙之下。这朝中势力早已根深蒂固盘根错节,英明如父皇,他在世之时一生勤恳都未能将其治理,而我又能如何?我不过是他最看不上的一个儿子。若我不曾向掌控禁中兵权的宦官们委曲求全,这堂而皇之的龙椅哪里轮得上我来坐?他们说若是我不与他们结盟便会死于抢夺皇位的皇室族人之手,当时的我害怕极了,便放任他们带兵杀入大明宫内院,任由那群宦官们诛杀了三弟李滋的各路亲臣,结果他们仍不满足还要再杀,便害死了三弟雅王、五弟庆王、六弟濮王、十二弟卫王,卫王他还只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啊……我好后悔,但又是那么无济于事,没能互他们周全,我做不到,那是我无可弥补的罪孽。
从小到大,父皇就不曾喜欢过我。而之后我更触怒了他的龙颜,以至于在他面前再也没有任何立足之地。我的前三个儿子佾儿、侹儿与佶儿的生母,是我的乳娘怀春。我配合身边的宦官们偷偷将她藏起来,瞒着所有人生下了佾儿、侹儿,在怀佶儿十月之时,我们之间这段不伦之恋被父皇发现,怒如雷霆他暗中派人杖死了怀春,佶儿便是她的遗腹子。而怀春的这段故事,为了皇室的威严,也被父皇压了下来,宫中再无人敢提及。
我深知你在这皇宫里每日每夜的提心吊胆,被迫面对来自各方的冷眼,承受着来自各处的不自在。那时的我,身为长子被当朝天子冷眼鄙弃,受的惊恐与苦楚更甚你十倍。先皇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为李唐天下操碎了心的他,性格逐渐变得暴戾与乖张。我仍记得当年父皇的神情,如今想来都令我心惊胆寒,我害怕他,更害怕自己变成他的样子,为了不切实际的愿望而不断地折磨自己与身边的人,变得扭曲与恐怖。
那时的我虽身为皇子,却只是空有一副皇子的尊严,不知自己何时会身首异处。真是可笑,如今过了这么些年月,我竟还是一点也未变过,身为皇帝,只是空有一副皇帝的架子,每日还是担惊受怕着,不知自己何时会死,不知是死在谁的的手里。那日我看着他们围猎,看着那在围网之中鲜活蹦跳的白鹿,想象着我就如这白鹿一般,不知会死在谁的箭下,不知会死在谁的手里,但终究,是死定了的。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的命运,想逃,却终究无处可逃。”
若是她还是曾经那个被心爱之人宠在手心的无忧无虑的崔迎儿,此刻恐怕早就会将眼前只会一味逃避并以命运之名掩饰自己过错的懦弱之人骂的狗血淋头,说些这样活着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奋战死去的话,去可惜她不是,她是王灵芸,一个同样懦弱地屈服在所谓命运之下苟且偷生的人,没有这个资格。如今的她只是觉得思绪万千如鲠在喉,只能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当初隋朝末年天下便生出诸多侠盗,辽东李氏中的李密逃命之时就曾藏匿于大侠王季才家中,待其起事之时又有任城大侠徐师人跟随,至其瓦岗寨兴盛之时名将如云,如程咬金、秦叔宝、罗士信等皆为侠盗。随后李密事败降唐,先皇开业之时仰仗的主力其实大多皆是李密的势力。大唐的开国功臣也大多与侠义相关,其子弟受此耳濡墨染,又资助天下侠义之风发展壮大。已至如今大多侠士被藩镇节度使拉拢,怀揣满腔热血化身为一方势力麾下的刺客,沦为刺杀、暗杀、抢劫的工具。
如今这世道刺客猖獗,全天下有权势之人皆在豢养刺客。节度使派刺客刺杀准备参奏自己的宰相,朝臣派刺客刺杀与自己政见不同的政客,掌控兵权的宦官派刺客刺杀所有违逆自己的人。这朝廷每日都有人死于刺客之手,死的最多的,就是皇族党羽,再没有人敢与我亲近了。
死亡笼罩在我的左右,我却在逐渐失聪,在逐渐盲目,我渐渐对这宫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了,成了这宫中唯一的瞎子与聋子。白天我送出去一个打探情报的探子,晚上就送回来一具尸体。为我试毒的太监成批地相继死去,你知道新来的那个试毒官前些日子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他不想死,哈哈哈,不想死……
这后宫这诸多嫔妃都尽是可怜人儿,我能看到她们眼中的虚伪与更深处藏着的恐惧,我能看到我的影子,那是陷在向往权利与畏惧死亡之间交错的漩涡当中无法自拔的影子。我反感她们那副样子,我更愿意和你一起,我对你的爱,远超于你的想象。
还记得当初见你那时,那还是在王崇荣的府上,你先舞的是一首《凌波曲》,轻盈飘逸,我当时惊为天人,仿佛就置身于凌波池中,你便就是那在波涛之中飘来舞去的龙女,你冲我笑着,优美而恬静,令我忘却了这世间的一切烦恼。后舞的是一首《踏摇娘》,在铺满彩席的地面上翻身而舞,整理妆容,踏着节奏曼妙的身段随之摇动,神情哀怨悲凉中又带些堪破世俗轮回的洒脱,我深深地为你折服,陷入到了你的故事之中。我记得我在宴席上之时仍是满怀忧思,可见到你之后便忘记了那些忧思到底是些什么。那时我便向王崇荣苦苦相求,为了得到你我甘愿放弃一切代价。灵芸,你是我的忘忧酒,是我不可或缺的良药。
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恨我不让你回到他的身边,恨我横刀夺爱,恨我为了得到你甚至对你用强。但你可知道吗,这深宫中孤立无援的我,远远比他更需要你。曾经我是那么嫉妒他,嫉妒到想要害死他。可如今我又是多么感激当时的我没能犯下这等过错,没有让你恨我一生。过去的一切,我都愿意放下了。就连留在长安的石家人我也未曾为难。那日登上杆头的那个小戏子,其实是你与他的孩子吧。你不必惊慌,我答应你,佑他一生平安。
所以,灵芸啊,请在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爱你的机会。我才不管这外面的世道是否早已黑白颠倒奸佞当道,我只愿与你在此琴瑟笙萧。”
听着眼前人气息微弱的告白,王灵芸不知所措地被他揽在怀中,轻轻地拥吻。一滴泪水悄然滑落,自己的内心,也渐渐模糊不清。也罢,这天下谁又能真的看清自己的内心?就算看清内心的想法又能如何?只怕大多也都是糊涂地活着的吧。她迁就地俯下身来,将那儿时娘亲教的一曲酒家小调轻轻地哼唱。突然只觉胸口烦闷一阵恶心,困顿感席卷而来,无力地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的嗓音在耳边隐隐传来:“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