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2年)咸通三年,年初降的一场瑞雪,直至上元灯节整个皇都仍是银装素裹。长安还是如以往一样热闹。前几日家家户户剪的彩胜还未来得及除去,今夜的长安又是灯火辉煌,千门万户张灯结彩,街道上的雪被扫的干干净净在街道两旁堆成了一摞摞由雪铸成的小山丘,孩子们兴致盎然地举着手中的玩具在街上来回穿梭奔跑着。龙首渠、永安渠、清明渠、漕渠,都冻成了厚厚的冰面在灯火的照耀下晶莹剔透地闪耀着,人们在上面欢快的嬉戏玩耍。
长安有一百零八家食铺,就有一百零八道风味。长安夜市里面炸得金黄、滋着油花、溢出糖汁的芝麻馓子虽隔着几条街都能令人闻到那诱人的香气,而如焦圈、见风消、过门香等等其他种种的风味、零食、奶酪也散发着诱人的酥香勾引着人们沉寂了一个寒冬而刚刚苏醒的嗅觉。
皇城的安福门与外郭的开远门之间的宽敞的街道上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街旁辅兴坊的金仙女冠观、玉真女冠观一带更是素来号称“京城第一繁华之地”的胜地,以其中央屹立的高二十余丈的由足足五万盏明灯簇成的以锦绮作衣、金玉为饰的绚烂而又璀璨的硕大的灯轮为中心花蕊,数之无尽的千奇百怪的灯煌火树如一瓣一瓣层层盛放的金腰楼牡丹将已然入夜的长安明亮而又温暖地笼罩一团。而冰晶白雪与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营造出一副不可多得的通亮透彻的长安盛况。
在民间洋溢着的欢腾喜悦的氛围如同一双沾满蜜糖的欢快的船桨让大明宫内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摇曳激荡,上元佳节是举国同庆的日子也是以皇帝为首的王公贵族文武百官们甚至是宫女侍从们正式地大规模走出深宫与民同乐的日子。
同昌公主更是早早地就换好了衣裳,坐在那张紫檀如意靠背椅上两只脚不安分地叠在一起翘在那白玉象牙八宝案上,手中摆弄着一串娇艳欲滴的樱桃,在四象黄铜暖炉旁无精打采地呵着哈欠,巴望着出宫的时辰。这时外人禀报有客到访,红姨前去开门,公主见到从翡翠屏风后绕来的来人后便轻巧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咦,小野猪你来了呀,快来看看我今天穿的怎样。”说罢在珠儿身前如彩蝶飞舞般旋转了一圈。
珠儿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这一身穿着在这四周皆金碧寸土寸金辉煌、处处皆珠光宝气的凤阳阁中也是极为耀眼,纹饰着成千上百的闪烁着光泽的花鸟图案的云裳锦绣衫微微显露出她胸前那抹略有起伏的曲线,缤纷绚烂的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更是将她轻盈的少女身材衬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鎏金嵌宝的丝缕腰带轻轻一束便巧妙地勾勒出那玲珑的腰身,最妙的是那双高缦百彩华金履,于尊贵典雅之至中又藏有一丝轻灵娇俏,再细看她那盘的高高的发髻上也是各种珠光宝气明艳非凡,最为瑰丽的便是那九鸾凤钗,每凤一色、各不相同而显得光艳绝伦,由纤细金丝拉制编结成花的金步摇随风轻颤、金光闪闪煞是好看,就连那额上淡淡的梅花妆配上鲜妍的眉黛也是极为完美的点缀。她就这么精致而优雅地在自己眼前提着裙摆悠悠地打转,在那一瞬间,珠儿清楚地意识到她才是这个奇珍异宝随处可见的美轮美奂的大明宫中最瑰丽的宝物,是这个供养天子穷奢极欲的寸土寸金的皇都内最灿丽的明珠,他就这样呆呆地陶醉于她的光泽与笑靥之中,第一次切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倾国倾城、什么叫做国色天香……
“怎么又不说话了?哑巴了?”白净而纤细的手指在他面前呼扇呼扇。
看到她那因生气而略微鼓起的雪腮这才勉强回过神来:“你这般穿着恐怕比天上仙子更胜一筹,确是极为好看,可就是……”珠儿看了一眼窗外仍未见消融之势的层层积雪道:“会不会有些冷?”
公主听到珠儿认真地夸赞自己,嘴角掩不住地上扬:“是啊,他们那些西域的外国使节啊,进贡的上来的赤火蚕丝号称可以抵御寒冬,但其实呢,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也懒得报给父皇治他们欺君之罪了。好在我轿子上还有暖炉,我再披个狐裘大氅拿个手炉便不至于太冷。”
宫廷贵族们的豪奢总是让珠儿瞠目结舌,珠儿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公主口中那名为轿子的东西的场景,几个下人抬着一个装饰华贵且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小小房屋,将这作为通行的工具在盛行骑马的大唐的是极难见到的,民间甚至是官宦家族更多的是乘坐臭气熏天的马车牛车。而更令珠儿觉得匪夷所思的是,似乎是为了彰显与众不同,王公贵族们在出行之时还要以龙脑香与郁金铺地,让其轿子走过的整条路都香气扑鼻久久不能散去,可能那是一种就连脚下的泥土也要因自己而变得尊贵万分的源于血统的高高在上的傲慢吧。珠儿刚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了眼公主桌上琉璃器盏里摆放着的各式各样的用温泉水灌溉、温火室培养的新鲜的反季节水果又不禁渍渍称奇。
“喂,你怎么又不听我说话?你怎么一跟我在一起就心不在焉啊?”
珠儿连忙道歉。
公主叹了口气道:“我说啊,一会儿我要和父皇母亲一同出宫,不能带你同去,你就先留在这儿陪我解解乏好了,待我出宫时辰到了你便可自行回去。”
珠儿连声应允:“好好,今日我又学了一个新的戏法给你瞧瞧。”说罢便从袖口掏出一个琉璃珠来,这时从门外面有宦官传来口令:“公主殿下,皇上和诸位皇子在宣政殿等着您一同出宫赏灯。”
公主在殿内撒欢般跳起来:“好,我这便前去!”披上那件狐裘大氅,更显得娇俏可人。“我先走了啊,你自行出宫吧,那什么,戏法改日再看哈。”说罢便颠颠地跑了出去。
后面红姨向珠儿笑了一下以表歉意,做了一个往外请的手势说:“您请自便。”,转身拿着手炉去追公主殿下去了。
珠儿不禁笑出了来,毕竟上元灯节这种一年一度的大规模出宫游玩活动对常年在幽居在大明宫里、偶尔做客一下兴庆宫和太极宫的同昌公主而言过于稀罕,也难怪她那样急着去寻皇上皇子们。
出了凤阳阁内公主殿下的居所,珠儿一时间还想不到要去哪儿,教坊众人为皇上准备的舞蹈排练了许久,现在回教坊定是空无一人。去外面赏灯又难保会撞见皇上一行人,正犹豫不决时被宫中的巡卫看见强行拖拽出去:“你这小儿,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些什么?”
“哎哎哎,我我,我是教坊内人,有金鱼袋的,咱们可能之前未曾见过面,但我就是常来给公主变戏法的……哎哎……疼!”
“少他娘的废话,再出声就砍了你!”那巡卫一甩便将小小的珠儿扔了出去。“滚!死狗奴!”
珠儿扶着脑袋揉着被摔疼的屁股朝四周看了看,夜里虽灯火透亮但此处陌生不知是哪里,无奈后面有个凶神恶煞的巡卫恐吓着只好沿着眼前那条路一直走。心想自己小小年纪辛辛苦苦混成了三品内人,得封金鱼袋,到头来还是被这些官兵们看作是随意丢弃的奴才,心头莫名感觉一阵怒火:“切,明明自己也是个奴才,凶个什么劲儿。”
说来也怪,本应是热闹的日子,结果这条巷路居然莫名其妙地僻静无人,走了许久,眼看着前面不远处的城楼上亮着灯火,心想这般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想前去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往何处去能回到教坊。结果走近了便听到上面有人粗声粗气地道:“杀了他们!一定要找机会杀了这群犬彘!”珠儿登时吓出一身冷汗来,急忙俯下身子贴在城墙沿下生怕上面的人看见自己的身影。
里面又传出另一个人的声音说道:“郑老三,你莫要着急,这王家仗着王式嚣张跋扈也不是一两年了,如今这王式又手握兵权,岂是你我说杀就能杀的了的?”
那个郑老三又道:“我呸,他们王家有什么出身,哪敢与咱们相提并论?那王式的老子也不过是前朝宰相被封个什么魏郡公,如今大唐这个郡公那个国公的不也是一抓一大把,他们王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仗着那王式的名号压咱们一头。”
另一个人因吸气而发出一声长长嘶声,思索道:“不过我听说那王式还和前朝的宦官王守澄有些交集。那个宦官执政四朝,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三次废立天子,枝系又是盘根错节,依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啊。”
“王守澄?那个太监倒是有些厉害,可他不是早就被前朝皇帝文宗一杯毒酒给赐死了吗?崔老四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咱们这堂堂京城四雄如今难道还会怕一个死人吗?”
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语调:“杜老二说的有理,再者说了,这京都可不止咱们要杀他,那也是上面的意思,宫内的宦官们也一直在从中挑拨。依我看啊,就皇上的情况来看,要不了几天就会下达对王式的诛杀令,咱们稍安勿躁,等皇上的意思下来了,咱们再派人动手清剿这王家,那岂不是就名正言顺了吗,到时候还会少的了咱们几家的好处吗。”
“好!韦大哥这一席话深得我心,咱们这兄弟都听你的!”城墙上响起郑老三雄厚的叫好之声,“到时候咱们就冲进去一举杀光那群狗眼看人低的王家人,哈哈哈。”。
“老大所虑极是,可要是万一皇上没有这个意思呢?”
“崔老四,你莫要急,要我说如今这当朝天子,也不过是咱们杀人用的刀罢了。这刀咱们要是不听咱们话了,用的不称手了,换把新的就是了。”
珠儿吓得腿止不住地颤抖,脚下的石砾发出了一丝声响,“何人在此?”城楼上登时一团团火光照将下来,珠儿慌忙拔腿欲跑,只觉自己后脑勺被重重敲了一下,眼前刹那间一片昏白,沉沉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