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禁的鼓声已经敲响,东市街上来自东瀛、百济、新罗、高句丽等国的商人们正急急忙忙地赶着收拾店铺。珠儿像个小大人一般一脸无奈地看着在这嘈杂喧嚷人来人往的东市里面如彩蝶飞舞般来回穿梭于人群中奔跑嬉闹的同昌公主,回想自己是如何头脑一热将她带出宫外的,心中不免暗暗后悔。
仔细想来自己也是近些日子才被允许随师傅走出禁苑,在长安的酒楼旗亭与时下的名妓名伶共坐一席奏乐讴歌发掘新曲儿,而之前的日子里自己终日面对着的也是这禁苑的一道道铁壁高墙。珠儿看着她的那双对外边世界充满向往的眼睛,深切地感受到她与昔日的自己一般无二,那如汹涌的波涛一样的诸多教条与深宫高墙死死地围困住了源于内心的好动的天性与好奇的灵魂,他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如何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觉。虽说是出于同情,但其实当她轻轻地拉起自己的手朝自己撒娇的时候珠儿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心拒绝这个俏丽的姑娘。
不觉间正入迷地看着公主的侧脸出神之时,被人一把拉住,珠儿一看是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胡人。那人的眼睛流溢出兴奋与惊喜的色彩,一撮山羊胡极为显眼,倒也为其增添了一丝儒雅的气质。虽说珠儿并不认识这位眼前陌生的胡人,但总还是隐隐觉得有些面熟:“敢问您是……”
那胡人上下打量着珠儿不断喃喃着:“像,真像……”
这并非今日第一次听到这般话语,珠儿正想问个究竟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店家大声呼号着,心里一惊,猛地回头果然是公主出事了。急忙跑去公主跟前,身后那胡人也随之赶到。
在那店家的呼号声里珠儿听了个大概,说公主进来后拿了一件店里最高处的一只风筝随后便对店家说:“这物件做的不错,我喜欢。”结果不付钱拿着便往外走这才招致这一顿叫嚷。珠儿无奈公主平日里在宫中有求便一呼百应得哪知道这市井交易之所的规矩,而自己出来地着急也没带钱。
珠儿搂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公主,心想万万不可招惹是非,若是官兵闻声寻来那自己便真是立于万劫不复之地了,正准备将那纸鸢还给那店家,结果谁想公主竟死死地抱着怀里的纸鸢不让他动。
正巧身后的胡人上前为他解围,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便呆住了,公主也瞬时止住了哭泣。“这是我侄儿那旁边是他的野那,也就是未过门的侄媳妇。他们的东西我给付了。”
两人相视一眼,埋下头来羞的面红耳赤。
“跟着这个胡说八道的胡人还不知要惹上什么是非。”珠儿趁着那胡人和店家攀谈之际,拉着哭哭啼啼的公主一溜烟跑了。
公主一边跑一边问道:“那人说的‘野那’是什么东西啊。”
“我们梨园的外邦戏子曾说过,那是栗特语。”
“那是什么意思?”
珠儿停下脚步,转过红彤彤的脸,牵着公主的小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看着公主那双倒映着霞光的眼睛与泪痕斑驳的面庞,鼓足了勇气说道:“最心爱之人。”
这突如其来的认真态度又逗得公主笑了出来:“那你说,我是不是你的野那?”
珠儿知道她又在逗自己便气鼓鼓地扭过头去继续拉着公主又开始跑。
“哎,你还没告诉我呢,我是不是你的那什么爷拉啊?”
“是野那!”
“哈,那你就是承认了。嘿嘿,我就知道你这个小戏子对我没安好心。”
“……哎呀,快走吧,一会儿官兵又来抓你了。”
“切,我才不怕,我就说你这个小戏子看上了本公主我,偷偷带我私奔出来。不过看在你这个小戏子审美还不错的份上,这次就让他们饶了你。”
“又尽只自顾自地说些疯话……明明是个公主居然比我还野!”珠儿一边朝着通红的夕阳奔跑一边回过头来回望一眼,清澈的眸子中映出公主的影子,在夕阳下美得有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带着咯咯的笑语纤尘不染地朝自己盈盈跑来。
他默默地在心里说着:“她是我的野那!”如果可以,珠儿真想停下脚步用尽气力朝着天空中的那抹霞光奋力而幸福地喊出这句话,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那在自己背诵过的戏文里被人反复唱颂的爱情,此刻也许已经在心底里悄悄地萌芽生长……
夜幕不知不觉地悄然降临,不同于以往夜禁的宁静,焦急的宫里人早就为了找寻公主的下落而炸开了锅,神策军、金吾卫与大批大批的北衙禁军执着火把挨家挨户地进行搜查。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十岁大的小孩在长安一户不知名的人家的屋瓦之上正惬意地仰躺着。
“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看。”同昌公主早就听到了不远处嘈杂的声响,用脚指头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故意岔开话题不说。
“是啊,又是满月。”珠儿也对即将发生的事早有预感,只是刻意地不提,小心地珍惜着这最后相处的一点点时光。
“你看那月亮中间斑驳的影子,让这美好的月亮又多了几分神秘。”
“戏文里传说月亮上有颗五百丈高的桂树,树下有一个叫吴刚的人不停地砍树,而树的创口随砍随即愈合。”
“那他为何那么蠢,还一味地砍树。”
“不知道,可能是他的心上人被困在树里了吧。”
“想不到竟还是个痴情男子。哎,要是我被困在树里,你会像他一般砍树为了救我出来吗?”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珠儿凑过来俯身贴近了公主用还显稚嫩的嗓音认认真真地说道:“会的。”
公主笑着打断了他:“我胡扯的你也当真,我听到的传说啊,和你的不同。那时万寿寺的和尚来宫中讲经,说须弥山的南边有颗阎浮树,月亮经过的时候,树影就映入月亮之中。”
“什么是须弥山啊。”
“我当时啊也这样问,那和尚摇头晃脑地说:‘须弥山就是妙高山。’我又问:‘那什么是妙高山呢。’那和尚又这样摇头晃脑:‘那山是由金、银、琉璃、水晶四宝所成,所以叫妙,高有八万四千由旬,阔有八万四千由旬,所以叫高,山形上下皆大中腰独小,为诸山之王,为这世界的中心。日月星辰都在大山四周的半空中巡行。’我当即就问:‘世界的中心难道不应该是我们大唐吗。’那和尚又摇头晃脑地说什么四大洲什么大千世界什么三千大千世界听得我头都大了,我啊,就只道他是个骗子,世界的中心本就应是我大唐。不然为何那些西域的胡人王子们来了我大唐之后都不愿离开。你说是不是?”
珠儿静静地看着月光下的拖着腮的公主,体会着她美妙的容颜下的那份骄傲,那份源于血统发自灵魂的骄傲,相伴了几个时辰只有此时此刻才切实地感受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儿身为大唐公主的尊贵身份。随之而来的是因自己身份而产生的自卑与胆怯,不禁陷入了沉思。
突然珠儿的眼前出现了一只晃动着的张着血盆大口的凶狗,被突然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公主拿着从东市带来的风筝在自己面前一阵乱晃。
“哼,叫你不理我。”
珠儿这才看清这风筝的模样:“天狗食日,有点眼光啊。你怎么挑的它。”
“喜欢吗,我见满屋子的纸鸢就它长得最丑,和你最配,就挑来送你。”说着还拿着风筝和他的脸比了比,“嗯,果然是天造地设。”
“我很丑啊?”珠儿小心翼翼地问。
公主捏着他的脸让他的嘴角弯出一个弧度:“你当然丑了,整天朝我摆着个臭脸能不丑吗。来,笑一个。诶,你看这多好。”俩人又嬉闹起来。
随着喧杂的号令与震天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公主突然笑道:“真是荒唐离谱,我竟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野猪……你就叫我珠儿吧。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野猪,哈哈,你给我记好了,本公主叫李——梅——灵——,记住了吗。你用不上也要给本公主记住。”
两人相望着陷入了一阵死寂,公主站起身来:“小野猪,若是我让你带我离开这里与我终生厮守,你会答应吗?”
嘴像被糊住一般说不清楚话:“我想……我不能……你是公主……你……”
那结结巴巴的话当即被公主利索地打断了:“那就常来我宫中陪我,知道了吗小戏子。”
不知为何珠儿已眼含泪花:“嗯……我每日都去……你宫中……给你变戏法,陪你……放风筝。”
“你们教坊那点破戏法我早都看腻了,”公主慢慢往屋檐处迈了一步,“学点新的来。”又回过身来,在他脸上轻轻地留下一吻。“待在这别乱动,别让他们看见你。”
小戏子心跳漏了半拍。恍惚间公主已从屋檐上跳下,一个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摔倒在地,样子狼狈万分,但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站起身来抖落身上灰尘捡起地上的风筝,仰首阔步神采奕奕地冲不远处火光冲天的那片嘈杂走去。“你们这群狗奴才现在才找到本公主。你们这群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送我回宫,不然我奏请父皇罚你们一个月的俸禄,……”一时间欢呼声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找到公主了!找到公主了!”
“原来她早已想好……”那传来的声声报福之音珠儿早已听不进去,原来自己早已被她温柔地保护起来,就像当时她自信地说出的那句话:“从今天起,你的主子就是这大唐的同昌公主。”他的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被保护起来的喜悦与安心与另一些更为复杂的情感杂糅胶着,让人感到极不是滋味。
在这段只能藏在心里的禁忌的爱情故事里,没用的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带她远走,而仅仅能做的只是在她的庇佑下蜷缩成小小的身影藏在那片空空荡荡的屋瓦之上,陪着那群不谙人情欢快啼叫着的麻雀,在清冷的月光与冲天火光中泣不成声,在如暴风骤雨般的兵甲声踏步声中涕泪满衫……
而另一边太医署的极富盛名的御医们围成一圈向其中的公主七嘴八舌地提着问题。“公主可有哪里不舒服?”“没有。”“公主可吃了民间的食物?”“没有。想吃来着……”“公主呼吸可觉得有何不顺畅?”“没有。”“公主可与百姓有过往来?”“……算了,没有。”“那这纸鸢是从何而来啊?”“从东市买来的。哎呀,我都说了没事了。”一个个如同神经过敏般在同昌公主身边为其检查身体问东问西,生怕她沾染上了民间的邪秽。公主一边不耐烦地接受着体检、回答着御医们提出的各种问题,一边在列阵于道路两边的禁卫军的护送下从金明门回宫,一路上看见不少婢女和守卫正被北衙禁军之中的神策军押解着不知要送往何处,便拦下询问:“哎哎哎,停下,你可知他们犯了什么过错?要被送往何处?”。
“回公主他们因身居要职却擅离职守被判死罪,下官这是奉命将这系人等押解入狱,待日后发落。”
“擅离职守?这里面可有不少是我的女婢,她们擅离职守我作为主子怎能不知?红姨?红姨是你吗?你怎么也在这里?”公主看着自己那已经吓得失魂落魄的奶娘惊慌失措。回过头来大骂:“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的人你们竟然也敢动。待会儿等我禀奏父皇,就轮到你们这群狗奴才落得这般田地了。”
那神策军领头之人慌忙答道:“公主殿下息怒,这旨意乃是皇上和郭淑妃的意思,下官只是奉命行事。”
“好啊,你敢拿我父皇压我,长了本事了是吗,我看你的命是真不想要了。你随我入宫!我倒要看看你这奴才还有多少狗命!”
那人急忙跪下扣头:“公主殿下饶命。奴才罪该万死,无意间冒犯公主殿下,奴才还有家室要供养,公主您宽宏大量,还望请您恕罪。”
公主问道:“你想活着吗。好,那你就在此地守好你押解的这群人,一步也不许动,等我回来。若是我回来时他们已经不在,我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听见了吗?”
那人如临大赦:“多谢公主,属下遵命。”
兴庆宫内富丽堂皇张龙舞凤的南薰殿上唐懿宗和郭淑妃这边刚听闻女儿找到了,正松了一口气,便见到同昌公主气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懿宗欢喜地揽到怀里:“吼呦,咱们的公主回来了。”随后又板起脸来教训道:“你可真是翅膀硬了啊,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就偷跑出宫,让我和你娘在这宫中这般着急。让我看看你可有伤着哪里?呦,这可是有一块破了吗。怎么弄得?”
太医们为公主敷用的不知是何种上等的创伤药,既不影响美观甚至还有淡淡的香味,但依旧还是能看见极为明显的上药痕迹,郭淑妃看到后也吓了一跳急忙在一旁叫太医们上来汇报公主的体检情况。得知除了一些擦伤以外别无他恙才松了一口气。
公主将伤口又藏在袖子中;“没事,只是蹭了一下罢了,并无大碍,太医们已经给我上过药了。父皇母亲你们看。”举起手中那只风筝。
二人笑道:“怎么拿了这么丑的一个风筝。”
“这是东市一家纸鸢店铺卖的风筝,看上去像是个纸糊的纸鸢,其实是用极轻薄而致密的丝绸制成的。”
郭淑妃笑道:“你喜欢便好。”
公主随后又为懿宗和郭淑妃讲述东市的繁华与趣事,什么街北的瞎子扛着街南的瘸子卖艺撞倒了举着瓷碗要饭的乞丐,舞狮子的后面人一直在踢前面人的屁股让狮子发了疯般乱窜,逗得二人开心地笑着。突然公主装出哭哭啼啼的模样说:“父皇,他们都欺负我,你可要为女儿做主啊。”
懿宗忙问是谁敢欺负我们公主。
公主抽泣答道:“那些伴我多年的宫婢和奶娘不知要被那些禁军押往何处。到时候又换一批不知我习惯喜好的新人来伺候我,我就会想起以前照顾我体贴入微的旧人,就难免会犯心病,这难道不是对于身为公主的我最莫大的欺辱吗?”
懿宗又板起脸道:“是我判的他们死罪,你要怪就怪父皇好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尝试偷跑出宫了,他们没能吸取前几次的教训不好好看着你,这次还能放你逃出去,甚至作为你的贴身仆从连你的消息都完全不知,他们本来的任务可是要保护好你的安全!这等玩忽职守之人要她们何用,本就是罪该万死。”
“女儿只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啊,而她们不过是作为女儿的仆从满足了女儿的小小心愿,这难道不是大忠大义之人吗,他们何错之有?难道仅仅因为我的公主身份而让她们这些无辜之人背负本应是我的罪责吗?”
懿宗怒道:“她们本就是罪人,这无可辩驳,难道这天底下有人要造反,他的下人们为了满足他的心愿协同他造反便就是大忠大义毫无过错了吗?这宫中自有其运行的律令规矩,依照规矩行事,这就是这皇宫之中也是这天下最具效率的运转法则。而你的每一个决定也要遵循这个准则,因为你是一国之公主,你肩负着责任,不仅是作为千千万万大唐子民的榜样,也背负着你宫内数千女婢的命运,你如今的一言一行与她们的性命息息相关,将来还会影响着千千万万的百姓子民。身为她们主子的你应该有这等觉悟,你的一时心血来潮与胡作妄为对你而言只是一个玩笑,而对他们而言却会为其带来灭顶之灾。”
“那女儿的性命和这宫中的规矩比起来,哪个更为重要呢?若是这些人因为女儿的罪过而死,那女儿又有何颜面苟活于这世上呢。到时女儿定会积郁成疾久病不起,相信很快就将永辞于世。父皇,女儿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难道要因为严苛的刑罚而致使错误无端的扩大而最终导致女儿的死去吗。”
郭淑妃在一旁道:“嗨呀,何必让那些小人糟践了咱们公主的心情呢。皇上,咱们公主有好生之德,这是一件好事啊,也是天下苍生之福啊,不如这次就依了公主,从轻发落吧。”
懿宗只得说:“朕本想以此事严惩来提醒公主要严于律己,但仔细想来,很多要求朕自己也未能达到,又为何将这要求强加于我心爱的公主身上呢。也罢,既然公主喜好仁政,那这次便依公主的意思。但绝不允许下次再犯!”
“谢过父皇母亲!”公主兴致冲冲地跑了出去。
在一旁的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手持浮尘上前进言道:“皇上,公主拿着的风筝在民间其实叫做天狗食日,自古皇权如日,这……恐怕于皇上您不利啊。”
懿宗冷笑道:“哈哈哈,呵,皇权如日,哈哈哈。现如今还会有人说皇权如日,早已日薄西山了!”言罢独自悻悻离去。
那道士叹了口气,吩咐下人:“那就依公主的意思……派神策军去砸了东市那家店,只是莫伤店主人性命,改为流放,自此不可再踏入长安,另外,传圣上旨意,民间再也不许有人制用此种风筝,违令者斩!”
夜色里的兴庆宫依旧华美的不像话,同昌公主骄傲地在前面走着,后面跟着一大群得救了的女婢宫仆,其中为首一人便是那公主的奶娘红姨。红姨在后面不停地谢过公主的救命之恩。公主却道:“快回去将那些龙脑香全都换掉,换为沉香便好。”
红姨只觉得公主思维跳脱得让自己有些摸不着头脑:“那些龙脑香不是您最喜爱的香吗,您平日里不也常说这龙脑香曾见证了先帝玄宗与杨贵妃的一段爱情吗?”
“……哎呀,换掉就是了。我今日发觉自己并不喜好这等浓香,换个味道清淡些的香来。”
在同昌公主的极力庇佑之下,本来因监管不力被判定处死的那些婢女与护卫都免除了死刑,而改罚三年的俸禄、降职三品,留于公主身边好生侍奉以将功补过。皇帝也在公主的影响下减少了诸多无端的刑罚,而公主平日里身边也多了一个和其年纪相仿的眉清目秀的小戏子整日变着法子和公主嬉闹,宫女仆从们也可以在路上言笑晏晏,昔日人心惶惶的宫廷终于逐渐摆脱了层层的阴霾而变得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