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昌公主回到南薰殿寝宫中便张罗自己的乳娘红姨去找今日教坊中的那个在竹竿上倒立的孩童。却得到答复说那个孩童一下台便被王贵妃的侍女柳儿诏走了。同昌公主生气地大嚷着扑在床上将床上的被褥绣枕弄得乱作一团,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神仙一样美丽的小姨也要和她抢自己喜欢得玩伴,今日诸事不顺,自己从小到大都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委屈。她拿着被褥捂着头发着闷气,脑海里浮现的都是那个俊俏的小戏子的影子,越想越气,索性不想了,翻身而起,去向王贵妃的寝殿。
那小戏子一下台便被柳儿请到南薰殿的王贵妃的寓所,留在那里等王贵妃回驾,闲来无事便在那里四处乱转。这王贵妃看来是个热衷女红之人,处处皆是绣花,可是这好端端的人怎么所绣皆是笼中之鸟、离群之雁、别离鸳鸯之类的悲情图案,有种让人说不出的凄苦之感。受不了这般索然无味的枯燥,他又漫步走到了里间,突然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墙壁之上是一幅人像画,画上是一两岁多大的孩儿,那个孩儿的模样竟和自己极为相像。
小戏子嘀咕着:“乖乖,这世上竟有和我长得这般相像之人。只是图上那孩儿身着碧色绒袄,这平日里穿碧色常服的在教坊之中倒也常见,不过是弄丸耍戏法的海大爽那一色人等。看他年龄倒像王贵妃的孩子,可若说他是王贵妃的孩子,那应是皇子怎会穿这等百姓常服。只是这个孩子一定和王贵妃有关,这恐怕也是今日他们找我前来的原因了。惨矣!若是这个小儿当年不识好歹骂了这王贵妃,又抑或是不知怎的得罪了这王贵妃,而她又鼠肚鸡肠地用指甲抠出那人面貌来掰着手指记至今日,正巧碰上个和他长得像的,如今她便认作是我得罪了她可如何是好?”想到这,小戏子当即起了一身的冷汗,二话不说撒开脚丫急忙往寝殿门外跑去一路上躲过了柳儿的阻拦,即将冲出门外之时,与一个柔软而暖香的东西撞了个满怀。
“嗬哟,竟是个人!”小戏子一惊,抬头一望,那张皎如月轮一般的温柔的面容让他感到无比的宁静且安和,那美丽而明亮的双眼如阳光下清洌的甘泉正静静地凝视着自己,而他此刻只觉得被她这般看着的自己就已是世间最幸福的人儿。
“真像……你没事吧。伤着了没。”她竟在关心自己!小戏子只觉得幸福感像蜜一样地已经溢满了整个胸膛。自己吐出的字都是轻飘飘的:“没,没事。”
那人笑了笑,浅浅的酒窝美得勾人心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野猪。”
“夜珠?烨珠?野菊?夜居?”……王灵芸接连换了几个同音的词后才终于接受了这个名字,“他们怎么叫你这个名字?”
“我师傅将我买来之时我并无名字,就随便起了个贱名。”
王灵芸噗嗤一笑:“怎得起这般怪的名字?”
“这有什么怪的我们教坊古怪的名字多了哩,有叫五奴的、有叫态奴的,这都算好听的,还有叫狮子虎子的,我有一个敲鼓的伙伴你知道他叫什么?他叫呼噜!”
王灵芸抿嘴一笑:“好好,那你说说你师父是从哪将你买来的。”
“我师傅说他当时在长安外郊看见一个胡人拉扯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汉人小孩儿,就上前去问,结果那胡人上来就问他买小孩不买,我师傅怀疑他这小孩来路不正扬言说要报官,那胡人吓坏了拉着小孩便要跑,结果我师傅拉住他说给你一贯钱小孩归我,不然便将你抓起来。那胡人只好把孩子交给我师傅。那个孩子就是我。”野猪聪明伶俐,讲起事来也有头有尾的,明闪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极是可爱。
“你一口一个师傅,那你师傅是谁啊?是梨园使吗?”他摇摇头:“我是教坊弟子,我师傅是教坊百戏王老虎。是他将我带回来的。”
“好啊,他是老虎你是野猪,他倒正好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了吃了。”王灵芸笑道,勾起手指在他那略显婴儿肥的面颊上轻轻捏了一下。“那我以后便叫你珠儿吧。”起身向柳儿使了个眼色,柳儿会意便下去吩咐下人查询。
“来咱们进去说话。”王灵芸牵着他的手往殿内走,珠儿却赖在原地不动。“怎么了?”
“我该走了,不然一会儿那个王贵妃回来就要找我算账了。”珠儿将自己在里屋的发现和推测一股脑地讲了出了,王灵芸身上有种超脱世俗的美与亲和力,让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潜意识里就产生了对她的浓烈的信任。
柳儿回来之后只看见一个扶在殿柱上笑的腰都直不起来的王灵芸,自她八年前进宫以来从未见过贵妃这般开心地笑过了。
“那你觉得我是谁呢?你觉得像不像你说的那个小肚鸡肠的人呢?”王灵芸笑眼盈盈地望着这个有些机灵的孩子。
“你是,你是神仙姐姐,你怎么会是那种人,你是……”珠儿挠挠头。“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啊,难道你就是王贵妃?”意识到这一点的珠儿霎时间羞的圆圆的脸变得红彤彤的。
王灵芸蹲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头说:“我自不会骗你,虽不愿承认但我确是你说的那个王贵妃,其实我也不喜欢这个称谓。”突然朝珠儿眨巴下眼睛:“只不过我的另一个名字可是个秘密,我偷偷告诉你,你不准在外人面前提起好吗?”
珠儿认真地点点头,还和王灵芸拉钩。
“我啊,叫迎儿。你以后周围没人的时候便可以叫我迎儿姑姑,但这个名字不准向外人谈起。明白了吗?”见珠儿点了点头便道“好了,走吧,你饿了吧还没吃东西吧。”王灵芸牵着他再往里走,一边向一旁的婢女小声示意:“备餐,试毒。”
珠儿狼吞虎咽地吃下了各种精致的糕点和奶酥。向王灵芸说了诸多梨园的趣事、自己为何在教坊之中演练、自己偷偷在竹竿上缠上布匹。王灵芸听他讲着嬉笑着,看着他那和石喻行一般无二的眉眼,只觉这八年以来从未如此开心,直到她发现他的右臀之上并未有任何胎记。
世间成千上万种伤人的情感,最让人难以承受的恐怕就是狂喜之后的绝望,因为它从不给予人任何准备的余地,将冰冷的事实砸在面前,没有任何回旋的可能。
短暂如弹指一挥的时间里沉默的空气有如死一般地煎熬着人的心灵,直到她再度发声。“……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王灵芸的语调里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哭腔,朝着离去的珠儿无力地摆摆手。
在珠儿踏出殿门的那一刹那笑吟吟的伪装终于溃散,她眼睛红肿地倒在柳儿的怀里那,八年了,早已流不出眼泪,八年了,早已该习惯失望了,可为什么还是这般难受,可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是一直以来的执念吗,是想要赎罪的渴望吗,可是难道这个世间一个母亲想见到自己的孩儿都是一种难于登天的奢求吗。王灵芸攥着柳儿的衣襟,心乱如麻。
珠儿一边走着一边心想为何迎儿姑娘好端端的要看自己的屁股,又想到那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绣像,摇摇头不再去想。只知道这个女人藏着一个巨大的密秘,那又怎样呢,这整个皇宫里从来不乏藏着密秘的心机叵测之人,他在皇宫的最底层长大这等事情他最清楚不过。
正走着走着突然被一只手拉住拽到了过道旁一个偏僻的角落。“不要说话。”正想叫出声来的珠儿被另一只手堵住了嘴巴。只觉一股馥郁的芬芳由嘴角涌入流遍全身各处,让人说不出的舒畅,定睛一看,竟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美艳动人的小姑娘!
珠儿就和她二人挤在小小的角落里紧紧地贴着对方,她娇俏的面庞顶着自己的鼻尖,她如兰的吐气瘙得自己的胸口痒痒的,她甜美的体香浸透了自己的肌体,本想凭借呼吸来使自己冷静,可是空气弥散着的她的味道却让自己更加意乱神迷,他呼吸着从自己的肌肤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那本源于她的香气,只觉自己的心有如小鹿般乱撞般快要跳到嗓子眼,他向下瞥去视线正遇上一双秀美的眼睛,仅一眼视线就再也无法移开。
不一会儿走道上传来隆隆的脚步声随后愈来愈远。小姑娘一使劲儿将他拽了出来:“怎么还不谢谢我,要是让这宫中巡视的旅帅校尉遇见你这小戏子跑到这香薰殿,早就给你剁成肉泥了。”
“哈,你把我捂那么严实,恐怕还没轮到那群校尉来剁我,我就被你捂死了,又或者啊,是被你身上的香熏给熏死了。”话一出口自己便觉得失言,自己不知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不知为何胸口会有一股子无名火急于发泄出来。
“你,你怎的这般不识好歹,我好心救你,你却对我这般出言不逊。今天是怎么了,你们个个都要来折辱我。”那姑娘气的直跺脚。
看到那姑娘水汪汪的泪眼,珠儿立即慌了神,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哎呀呀,天啊地啊,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啦,你说我就猜不到姑娘您是哪位仙子下凡,这么好看心肠还这么好,怎么倒了这般血霉遇到我这个不懂事的朽木疙瘩,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啊。”一段说辞像戏词一般唱了出来,配合手舞足蹈才终于让那姑娘破涕为笑。
“姑娘你叫什么啊。”珠儿凑上前去以示友好。
“我叫……你管我叫什么?你凑这么近干什么,还不滚远点,不怕我的龙脑香把你熏死啦?”珠儿看那姑娘肿着眼睛余气未消,说的话也颠三倒四,心想若是她再哭闹我可哄不好她,到时候又引宫中巡卫过来查出我在这禁中重地作怪岂不是小命难保,不如先走为上策等这姑娘气消了到时再赔礼道歉也不迟,便铁了心准备开溜。
结果刚一迈开脚步,听见背后那一句“你给我回来,不许走!”便像丢了魂似的忍不住又转了回来,但依旧嘴硬道:“姑娘你到底要怎样,一把拉住我的是你,叫我滚的也是你,我滚了你还不乐意又叫我回来,您究竟是谁家的大小姐,这半柱香不到的功夫我都教您使唤得头都麻了。”
“我……哎,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就得听我的,知道了吗。”姑娘竟一把拽住珠儿小跑了起来。
珠儿虽嘴上敷衍地说“好好,听你的。”心里却荡漾着莫名的欣喜。一路跟着她在这香薰殿七绕八拐,她对于每一条路的熟悉居然让他一个堂堂四尺男儿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因作为男性尊严受挫而产生的一股子无名火在看到她的国色天香的美貌后便一股脑地烟消云散。两人跑到天香阁里气喘吁吁,他转过自己羞的通红的脸好让自己不再看向眼前那令自己心神骀荡的景象,只好转移视线望向窗外:“咦,他们这般匆忙地在找谁啊?”
“哦,你说那些巡卫啊,那当然是在找我啦。”看着珠儿错愕的眼神同昌公主不禁有些得意地凑过来,背着手仰着下巴绕着他来回转:“小戏子,你还不知道吧,你从今以后的主子,就是当今大唐的同昌公主了!怎么样,开心吧。你可不知道本公主费了多大力气翻窗户出来找你的。”
珠儿愣愣地看着她那绝美但却略显油腻的笑容,这才注意到她那已经泥星点点的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那你是公主为什么还怕宫中的巡卫?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是……”
“笨奴才,我费老大劲偷跑出来的。让他们看见还不得又把我抓回去。”
“那你不回去要打算怎么办。”
公主凑过来:“诶,不如你带我出宫,咱们去外面玩,让他们啊,谁也找不着咱们。”突然脸贴到珠儿耳边,悄声说到:“到时候啊,咱俩就偷偷结为夫妻,生一堆大胖娃娃,你说好不好。”
珠儿脸色发紫地看着越说越离谱的公主殿下顺便脑补了一下那个对自己而言过于美好的画面,不争气地抹了一把缓缓流出的鼻血然后义正言辞说:“不行,我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