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太子府中摆了丰盛的晚宴,沈如柏、孟学然、柳七复围桌而坐。
“后来呢,楚翎风之后又说了些什么?他到底是要查什么东西?”孟学然问。
如柏应道:“此事或许还要从头说起。”
“岳贵人是韩王府的舞姬出身,她在宫里犯下这样的大罪,导致韩王殿下很长一段时间都对皇上相当过意不去……
所幸皇上生气归生气,最终没有把账算到韩王府的头上,但此事难免会成为韩王府心中的一根刺。
这也就导致楚翎风在听到害十一皇子的毒物是‘蕃木蒿’后,下意识地敏感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两件案子之间或许有关系。”
“这和我们一开始的预感很近似。”柳七复点点头,“但他怎么可能直接知道福寿楼的存在?”
“楚翎风那边的信息远比我们丰富,所以并没有像我们那样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
如柏道,“岳云纹毕竟曾经是韩王府的舞姬,根基都在那里,楚翎风直接一个一个地排查,查她入宫前常去什么地方。”
“难道岳氏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福寿楼?”
“不,岳氏经常光顾的地方有很多,楚翎风用的是笨办法,他一家一家地查,一家一家地排除,最后才查到福寿楼头上。”
如柏道:“不过速度也已经比我们从朱州的钟洪那边得到信息,要快了一大圈。”
她问一旁的孟学然和柳七复:“你们找到岳云绣了么?那边情况怎么样?”
“岳云绣的证词基本可以确定当年岳贵人背后还有人指使。”孟学然说道,“但是更多的,我看她也不清楚了。”
三人一同沉默了片刻,柳七复突然道:“明轩呢?让小厨房给我们做了这么一桌菜,自己怎么不来吃?”
“寝殿里呢。”孟学然夹了一筷子青笋炒火腿丝:
“南边又发洪灾了,皇上把在京城调动赈灾物资的活儿交给他了,听小全子说忙得三更天都睡不了。
今天下朝了总算得了点儿空,补一补昨天晚上基本没睡的觉。”
“那也总得吃点东西,再不来吃菜都凉了。”柳七复道,“去叫他来吃吧。”
孟学然看了一眼柳七复。
柳七复看了一眼孟学然。
一直不太对付的两人此刻以高度默契的状态传达了一个暧昧模糊的眼神,然后同时转头看向如柏,异口同声地说道:“你去。”
如柏:“……”
在太子府也算住了很久了,但这还是如柏第一次进楚明轩的寝殿,大床被层层的帷幔笼罩着,空气里全是清幽凛冽的紫檀香。
如柏走到楚明轩床边,太子殿下的床意料之外的简洁。
并没有太多镶金镶玉的装饰,只是以梨木雕出蟒样的纹路,乍一看并不华艳,却自有天潢贵胄特有的大气。
楚明轩靠在深红色的靠枕上,如柏发现了平时里觉得他眼睛深邃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的睫毛密而长,只是平时受他清冷刚硬的气质影响,并不太让人察觉,此刻闭上眼睛就一览无遗地显现了出来,在他的眼睑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一卷翻到一半的卷宗摊在他的手边,楚明轩眉心微蹙,看上去睡得并不踏实。
如柏凑上前去,正要拍醒他,突然变故发生了——
楚明轩突然抬手抱住了她。
如柏一愣,下意识地想推开,却又在刹那间发现了不对劲。
楚明轩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寝衣,此刻几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如柏贴在他的胸膛前可以感到他心脏跳得莫名得快,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如柏心头没来由地划过一点恐惧:“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明轩?”
她感到环抱自己的手臂猛然紧了一下,之后就立刻松开了,楚明轩睁开了眼睛。
“做噩梦了?”
楚明轩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应道:“嗯。”
如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楚明轩,仿佛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眼神叫人心痛得不忍触碰,整个人带着一种来不及收拾好精神状态的潦草和憔悴,像是承受了太多这个年纪不该承受之重的少年——
如果说唯一一次见过类似的神情,恐怕还是上一次在轿子里听他谈到自己母亲的死。
“什么噩梦啊?”
气氛有点儿尴尬,虽说按常理讲,现在应该是楚明轩为刚才那个没头没脑的拥抱做出解释和道歉的时刻,但显然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兼顾不了一个正常的社交礼节了。
片刻的沉默后,楚明轩突然低声道:“可以先别问么?”
那语气里透出的竟然是如柏从未从楚明轩语气中听过的虚弱。
“不是不信任你……”楚明轩的声音渐渐微弱了下去。
“……能。”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如柏突然握住了楚明轩的手,轻微用了些力气,“等你觉得合适的时机再说,我们不着急。”
“走吧,吃饭去。”她一把掀开楚明轩的被子,拉着他站了起来,把外袍递给他之后便径直走出了寝殿。
如柏他们没等多一会儿,太子殿下便已经衣冠楚楚地出现在了饭桌上。
楚明轩没着急动筷子,他低垂着目光,神色变得沉郁起来:“我今天查到了一个……或许有些惊悚的消息。”
他转头看向如柏:“你哥哥‘贪污’的钱……远不止十万。”
如柏的筷子“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刑部的账簿对出来是少了十万两,这和之后在沈家外宅搜出来的假账记录和银子都对得上,现在承松已经被重重处置了,恐怕没有人会再深究下去。”
楚明轩道:“但是我为了从这件案子里找到更多头绪,又把账簿仔仔细细地从头对了一遍……
结果就是,对不上。
刑部少的银子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共有将近二十万两,除了承松罪名底下的这十万两和那个所谓‘服毒自尽’的刑部官员名下的一万两,还有至少九万两不知去向。”
孟学然转动着酒杯:“难不成还另外有别的人贪污?”
“有这种可能性。”楚明轩挑挑眉:
“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包括承松以及另外那个刑部官员的贪污金额在内,整个二十万两银子从一开始就是另有人拿去用了,事后栽赃给了这两个替罪羊。”
“为什么选择这两个人?他们两个有什么相同的仇家么?”
楚明轩摇头:“有很多地方解释不通,明明搞出来了二十万两银子,为什么栽赃的时候还要留着九万两?”
“错了!”如柏突然开口道。
“我们的思路从开始就错了。”她放下筷子,缓缓地开口:
“在我们的思路里,幕后真凶谋划这一切的动机,是要加害那个死去的刑部官员和我哥哥,所以他们从刑部的公款里设法弄出了二十万两银子,然后栽赃给了这两个人。”
“但事实上,这件事的先后顺序很可能是反过来的——是他们先需要钱,所以搞出来了二十万两银子,然后或许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刑部的官员发觉了……
所以最快处理掉的方式就是从赃款里拿出来一部分钱让握着自己把柄的人赶紧获罪。”
如柏道,“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会仍然有九万两不知所踪——幕后真凶的目标本来就是钱,他当然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自己留一些。”
“这个说法讲得通。”孟学然点点头:
“我也查过那个死去刑部官员的档案,他家境普通,为一万两银子‘畏罪自尽’在外人看来是成立的。
而承松这边,可能是真凶害怕沈贵妃等人为他求情导致皇上从轻发落,所以一下子拿出了十万两银子好让他‘罪无可恕’……
的确是在能达成目标的前提下,以最节省的方式用那笔钱。”
楚明轩静静地听着,良久,他喝了一口茶,说道:
“九万两不是小数目,如果不入明面上的账,太子府都没法一下子拿出来这么一大笔钱——
那么就存在一个很严峻的问题,这剩下的九万两银子,被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七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心念电转,问道:“你们在福寿楼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很困难。”楚明轩回答:
“大概从他们想要烧楼起就已经做好很多准备了,那陈老板滑头得像条泥鳅——问到黑市交易的话就承认,但是提起蕃木蒿什么的就一概不知情。
更奇怪的是,他把账本什么的都交出来了,上面确实没有蕃木蒿的交易记录,我们还抓了几个福寿楼的老客户,都交代说并没有听说过福寿楼的交易货品里还有这么一项东西。”
他沉吟了一瞬间低声说道,“所以我怀疑,使用蕃木蒿的人并不是福寿楼的客户,而是福寿楼的老板——当然不是那个姓陈的胖子,而是他背后的人,也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幕后黑手。”
“但那一把火烧得太麻烦了——现在福寿楼出事,陈胖子首当其冲会被严查,他幕后的人肯定会第一时间把他身边的网清理干净。”
如柏皱着眉头一脸苦相。
孟学然揉揉眉心,有些头疼。突然,一道灵光像闪电一样划过他的脑海,一个人的面孔猛然浮现了出来:“去从另一个人身上找突破!”
在众人的目光里,他沉声说道:“街巡队队长——王彪!”
屋子里点了灯,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昏暗深沉的感觉。
两个人在小桌旁相对而坐,茶壶里沏的是浓而酽的普洱,喝到嘴里有些涩涩得发苦。
“没有想到居然能被他们一直查到福寿楼……”
阴影中一个男人轻声说,他披着一件并不华贵却显然做工精良的外袍,腰间一块碧玉雕成小蛇的模样,不甚显眼地坠在丝带上:
“现在福寿楼暴露出来了,对我们很是不利。”
“不用这么焦虑。”另一个人轻轻笑了一声,这个人穿了一身暗色的家常衣服,声音里透着笃定: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的,暴露出来的东西,往往是他们最容易忽略的东西。”
暗色衣服的人饮了一口普洱茶,轻轻呼出一口气:
“大局上我们仍然占着优势,沈承松已经滚远了,沈家的老家伙远在青州,出了什么事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沈贵妃——不过是个妇人罢了,沈家已经没有力量对我们要做的事情做什么阻止了。
那么就是孟家——除了他们家那个老四外,其他都是不成气候的文人,孟学然也被我找人想办法弄到了文职上,他们手里没兵没将,目前不用我们操太多心。”
“四大家族里,地方上难搞的都被清理掉了,京城也该动一动了。”暗色衣服的人低声说,“我唯一担心的变数是楚明轩。”
“但是不知道寻的是什么晦气,这些年来,我一直找机会想杀他,却一直杀不掉。”
“算了……”暗色衣服的人放下茶杯,手在桌面上重重一顿,“短期之内恐怕是解决不掉他了,我们还是先做我们该做的事吧——找人去叫王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