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了。”柳七复放下手中的纸条,抬起眼望向前边低矮房屋鳞次栉比的民巷。
纸条上是一个地址。
“那还等什么?赶紧的啊!”孟学然大踏步地走了过去。
这条民巷地方偏僻,住的大多是没什么钱的底层百姓。
巷口一个半老不老的中年妇人支了个小摊卖着青瓜,孟学然走过去,拿起一个青瓜颠了颠,转头对柳七复说道:“都入秋了,日头还这么晒。”
“客官买两个青瓜吧,最脆生解渴的,不甜不要钱。”妇人立刻殷勤地招呼道。
孟学然付了钱,拿了两个青瓜,认真地比对了一下,自己留下了大的,选了一个又小又丑又畸形的递给了柳七复。
柳七复也不跟他计较,接过来一口咬了下去,甜而冰的汁水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妇人在一边笑着问孟学然:“这位公子平时吃青瓜吃得多吗?”
孟学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妇人笑道:“怪不得呢,一看就是行家,知道那种小的长得疙里疙瘩的才最甜。”她转头对柳七复说道,“看你哥多疼你。”
孟学然:“……”
他愿意多给这个卖瓜妇人十倍的钱换她少说两句!
孟学然和柳七复一时都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不约而同地一起埋头做出专心啃瓜的样子。
不过再大的青瓜也有啃完的时候,不一会儿两个人就都解决了战斗,柳七复一边掏出块素白的手巾把手上的汁水擦净,一边对妇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方便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么?”白衣公子的声音在烈日下仿佛一泓温和的泉水,却透着淡淡的凉意:
“我们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岳大娘。”
民巷里的房间都很破败,但是卖瓜妇人的住处虽然简陋,也算干净整洁。
孟学然和柳七复在小桌旁坐下,他俩身形都颇高,在逼仄的空间里很是伸不开腿,但是此刻也没人有心计较这个了。
卖瓜妇人面无表情地在他们对面坐下:“我男人去城外进货了,估计晚上才回来。”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中露出惊疑与恐惧:“我姐姐死了十二年了,我也隐姓埋名地藏了十二年了……你们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孟学然打量着面前的妇人,她并不美丽,即便有很多老去的成分在里面,但也可以大致推断出她年轻时的五官也只是普通——与她能够被皇上看中的姐姐相去甚远。
“岳云纹,原韩王府舞姬,在一次宫宴上被皇上看中,遂被韩王送入宫中,位分为贵人。”孟学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音调说道,就如同念那些大理寺冰冷的卷宗一般,“十二年前因为害死宁贵妃,惹得龙颜震怒,被赐自尽于宫中。”
“这是宫中能查到的,关于你姐姐的资料。”他顿了顿说道,“关于当年那件事,我们希望能听听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清楚。”妇人低声嗫嚅,“我姐姐在深宫里,并不是时时与我联系……我……我怎么会对这件事有什么消息?”
“你撒谎!”孟学然的两道浓眉突然立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厉声喝问让本就战战兢兢的妇人浑身一激灵,“岳氏在出事前无缘无故给过你很大一笔钱,你怎么可能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妇人的面色骤然一白。
孟学然和柳七复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猜中了。
他们其实也不知道岳氏给过这个妇人一笔钱,但是假设岳氏背后真的还有人在指使她,那么几乎不可能不许诺给她一大笔财富。
她此去害宁贵妃,必然是有去无回的了,这笔钱最可能的去向,就是留给她唯一的这个妹妹。
柳七复看了眼孟学然,孟四公子只要不笑,那就是浑然天成一张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何况他这么多年来又是做捕头又是做大理寺少卿的,天天不是追犯人就是审犯人,后天上把这种威慑力又加剧了。
此刻见他唱白脸唱得十分得心应手,柳七复也默契地自动接过了红脸的职责,冲妇人露出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你不用太害怕,我们不会把你姐姐犯的罪算到你头上,但是怎么说呢,如果你明明知道些什么却瞒着我们——这可就有罪过了。你有丈夫对吧……有孩子么?不想牵连他们吧?”
看着妇人愈发苍白的脸色,柳七复突然声音一沉:“岳云绣……想必你自己也能模糊地感觉到,你姐姐岳云纹是被人利用了吧?事情已经过了十二年了,你不想知道是谁害了她么?”
“把与你姐姐有关的所有事都告诉我们,不一定非要说和那件事相关的,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妇人垂着头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了口。
“我和我姐姐都是孤儿,姐姐在江南乐府出师之后,就带我来京城闯荡,偌大一个京城,我们所幸被韩王府收留了。姐姐长得美,又天生讨人喜欢,就做了舞姬,我身无所长,且身体多病,不过是在王府中做一般的洒扫丫鬟。”
“后来,姐姐就入了宫,十二年前……”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柳七复递了一杯水给她:“你慢慢说。”
“十二年前我患了严重的肺病,大夫都说是好不了了,我写信给姐姐,只当是临死前的告别……姐姐回信叫我别慌,她知道有药可以治好这种病,后来她的确托人把这种药给了我,还有一大笔钱供我养病用。”她浑身抖了一下,“她在信里让我离开韩王府,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不要给别人说是她的妹妹,我从小到大一直听她的话,就也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照她说的做了。然后,然后我就听说她……”
孟学然凝神一字不漏地听了,打断了即将啜泣的孟云绣:“你姐姐寄给你的药叫什么?”
“天……天朱兰。”
柳七复递了一个探寻的眼神过来,孟学然无声地点点头——这个药和蕃木蒿一样,都是黑市上才能搞来的。
“你姐姐生前有没有和你说过她跟什么宫外的人往来过?”
“没有,姐姐的性格其实是……有些暴躁的,当初在韩王府也没有太多朋友。”岳云绣讷讷地说道,“或者就算她与谁往来……也未必会告诉我。”
眼看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柳七复沉吟半晌儿,站起来点点头:“你之后如果还想起来些什么,去杏花阁找我。”
最后,柳七复轻声道:“除了药品和银票外,她没有留给你任何东西么?”
岳云绣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说真话……如果真留了什么的话,这个东西很可能会为你带来杀身之祸。”
岳云绣吓得一哆嗦,然而还是摇摇头:“真……真的没有。”
柳七复沉默了一瞬,拱拱手,和孟学然一起走了出来。
“你信她的话么?”孟学然问,
柳七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道:“你信不信?”
“信。”孟学然沉吟了一瞬,道,“我们本来期待岳氏会像留琵琶里的纸条给苏浣溪那样,也留一条线索给岳云绣,但现在这个推论被证明并不可靠。”
“是的。”柳七复点头,“岳云绣和苏浣溪不同,她是岳云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太显眼了,幕后的人一定盯她盯得很死,给她留线索的风险和难度都太大。何况岳氏别的不说,对这个妹妹应该还是很有感情的,应该不愿意让她以身犯险。”
“走吧。”孟学然道,“回去和太子兄、沈胖一起合计一下,看看下一步要怎么走——也不知道他们对怎么利用福寿楼这条线,想出什么新办法没有。”
在又一次以为云齐公主请脉的名义从姑姑宫中出来时,云柏刚出了宫门就遇到了故人。
楚翎风从轿子里探出头来,认出了她:“司徒姑娘……”
如柏停下脚步,回头看到是楚翎风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想赶紧跑开,然而在她一愣神儿的工夫里,楚翎风已经从轿子里走了下来,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我该叫你司徒姑娘……还是沈姑娘?”
如柏的心猛地一颤。
“民女是司徒公瑾之女,司徒月竹。”
“是谁都好。”楚翎风轻声说,“你没事就好——上次在福寿楼,你没有受伤吧?”
如柏一心只想找机会逃走,赶紧摇了摇头。
“你没事儿就好,前两日我还特意亲自去你家,想看看你的情况。”
如柏并不担心有人去司徒家核实她的身份,司徒公瑾和太子府一直有交情,楚明轩早已派人打点好,保证如柏这个假身份做得天衣无缝。
然而楚翎风却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贵府一片荒凉,门上贴着封条,我才反应过来,姑娘并不住在那里了。”
如柏的心里“咯噔”一下——楚翎风去的是沈府。
“小门小户的,确实不甚繁华,让世子殿下看笑话了。”如柏随口胡诌地应付着,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摆脱楚翎风那清澈得如同两潭湖水般的目光,“我还有事,就不和世子殿下闲聊了,告辞……”
如柏说完,转身就走。
“司徒姑娘……”楚翎风在她身后追问道,“你就算不看在我当初对你施以援手的那点恩情的面子上,难道也不想知道我当初在那里查什么吗?”
如柏猛地顿住了脚步。
完了,她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好奇心。
“蕃木蒿……”楚翎风低声说道,“我和你查的东西一模一样,我在查蕃木蒿。”
如柏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
“司徒医术这样高明,不知道韩王府有没有面子请姑娘前去出诊?”楚翎风伸手对轿子做了个“请”的手势,朗声问道。
同时他压低了声音对如柏说道,“如果姑娘有兴趣的话,我或许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
如柏愣了一瞬,随即上了轿。
韩王世子总算是没有太子殿下永远抬着个单人轿出来的坏习惯,轿子内部空间十分宽阔,如柏和楚翎风相对而坐。
如柏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世子殿下去福寿楼,到底要查什么事?”
“一桩旧事。说起来或许也有十几年了……”楚翎风抬起头,轻声道,“你或许没有听说过,其实我也是长大了之后听我们家的老仆人偶尔说起才知道的。”
“我们家十几年前,曾经有个舞姬叫……岳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