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王彪的话,谁去查?”
“大理寺可以以监管不力的罪名去审他……但是如果连宫里都已经遍布了对方的人手,那大理寺很可能也已经不干净了,我不确定哪些人是对方安插的暗线。”孟学然道,他转向楚明轩,“太子府私查或许会更安全。”
“不行。”如柏抢在楚明轩之前说道,“太子府直接出动的话,很可能直接打草惊蛇。”
她犹豫了一下,陷入了沉默,但是这样的话他们确实无人可用了。她沈如柏现在还是罪臣之妹,总不能亲自去查,一旦暴露了,对方不单很有可能加害远在灵州的哥哥,恐怕连楚明轩也会被自己牵连。
一直沉默的柳七复突然开口道:“要不……用我的人吧。”
“没……没想到我王彪……这么大的面子,能有幸跟倾……倾城姑娘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王彪舌头已经大了起来,他脸色通红地看着面前的华倾城,小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华倾城云鬓高耸,丰唇在嫣红色胭脂的点缀下显得分外撩人,她抬起手捧住酒壶,十指纤纤如同葱段,每个指甲都细心地涂了丹蔻,莹红色的指甲与翡翠的酒杯交相辉映,无声无息间便营造出一片纸醉金迷的氛围来。
华倾城不动声色地为王彪再斟一杯酒:“大人,天色不早了,我们何必在这个小酒馆里继续逗留呢?不如……回您府上?”
王彪的小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倾城姑娘愿……愿意去我府上?”
旁边有家丁凑上来道:“大人,这不妥当吧?您今晚还要去……”
王彪已经喝得烂醉,正事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推开家丁:“去去去,一边呆着去。”
王彪为了跟华倾城独处,把所有下人都赶了出去,只留华倾城和她的两个丫鬟在室内陪自己喝酒。
华倾城从丫鬟手中接过一杯酒递给他:“王大人好酒量。”
“那……那是自然……”王彪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号称千杯不倒的他似乎已经喝到了极限,喝完这杯后突然感到一阵猛然来袭的昏昏沉沉,他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陷入了一阵漆黑的睡眠。
华倾城站起来,妩媚的丹凤眼眯成了一条细线,冷静地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她一使眼色,两个丫鬟中的一个立刻守住了门口。
华倾城拔下头上的银簪,那簪头形状独特,似乎与寻常的簪子有些细微的差别。她把簪头往抽屉上的锁里一捅,片刻后,锁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吧”声,开了。
她就这样把抽屉一个一个地拉开,轻手轻脚地在其中翻动着,再小心翼翼地恢复成原样。最终,在睡得不省人事的王彪紧靠着的抽屉里,她翻出了一本账簿。
华倾城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无声无息的笑容,她双臂一展,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沓特殊材质的纸,一张一张地夹进账簿,然后用力地压了下去。
就在华倾城影印账簿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大人,大人!时间快到了,咱们该过去了……”
是之前那个家丁。
门口的丫鬟立刻拦了上去:“这位大哥,王大人和华姑娘在里面呢,不想被人打扰……”
那家丁看都没看她一眼,很不客气地绕开她闯了进来。
华倾城已将影印好的纸张全部收进了袖子,此刻站起来朝那家丁温婉一笑:“王大人喝醉了,现在不太清醒呢。”
她轻轻拂一拂鬓角,似无意间问道:“王大人今晚可是另外约了什么人?那倾城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她领着丫鬟施了一礼,便出了王彪的府邸。
离去时她回头用余光扫了一眼,只见那家丁要去拍醒王彪。嘴角悄然蔓上一个微笑——不到天明,王彪是不会醒的。
她领着丫鬟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果然,片刻后,只见那叫醒王彪无果的家丁焦急地出了府,直直地向城中心的方向奔去。
华倾城轻轻抬起手一挥,那两个看起来文弱清秀的小丫鬟便立即展动了身形,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所以最后,王彪那晚是要去谁的府邸拜访?”隔日晚,太子府书房,如柏问应约前来的华倾城。
华倾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答道:“根据我从王彪那里取得的秘密账簿来看,王彪每个月都能从福寿楼拿到近百两的红利,利润非常惊人。至于他那天晚上约见的人么……”
她微微一顿,报出了一个惊动众人的名字:“平远将军林烨。”
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只有柳七复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眉心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似乎包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孟学然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琅琊林家是有名的军旅世家……平远将军林烨战功赫赫,忠心不二。”楚明轩低下头喃喃道,“他怎么会和王彪这种人牵扯到一起?”
“除了账簿之外,我还在王彪那儿发现了另一样东西,我看不太懂是什么,但是保存得很好,是和那本秘密账簿锁在一起的,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华倾城从袍袖中递了几张纸过来。
楚明轩接过来,他低头看去,猛然变了脸色。
如柏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一惊:“是什么?”
楚明轩抬起手来,纸上是一幅幅工笔细绘的图样。
“这是……军用兵器的图纸。”他低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的,恐怕那九万两银子花到什么地方去了就已经很清楚了。”
“私造兵器……是……谋逆之罪。”
饶是处变不惊的孟学然,此刻也被这样巨大的信息量所震惊,他用力摇了摇头,喃喃道:
“但是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对方要害所有的皇子,为什么对方下手的对象是作为中流砥柱的四大家族……如果是谋反的话,就都说得通了……“
“那么我们现在的第一疑犯是……”他一愣,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林……林烨将军?”
一片寂静。长久的沉默后,楚明轩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即刻以监察不力的罪名逮捕王彪,审查的时候就以‘有没有人指使他庇护福寿楼’的名义去挖他背后的人。”
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叫小全子去请林将军过来……即使是真的,我也想在事发前亲自和他聊一聊。”
“也许是误会……谁去拜访谁,未必见得谁和谁是共犯。”他轻声说道,“在王彪的审讯结果出来前,一切还当不得真。”
如柏在第二天见到了林烨。
那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并不年轻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刀削斧凿般硬朗刚毅的轮廓。大约是刚在兵营操练士兵回来,林烨的身上仍然披着铠甲,越发衬托出了他身上那种尚武的气质。
如柏扮作侍女的模样,与小全子一同立于楚明轩身后,看那个功绩彪炳的将军认认真真地行礼如仪:“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林将军不必多礼。”楚明轩淡淡应道,他叫小全子为林烨看座上茶后,与之略略寒暄了几句,随即便直奔了主题。
“街巡队前任队长王彪……听说是将军保荐的?”
“是。微臣听说他最近监管不力被撤了职,此事是微臣查人不明所致,陛下若有怪罪,微臣愿受惩罚。”
楚明轩轻轻摇了摇头:“大人当初保荐他,可有什么原因?”
“微臣只是觉得他身手甚好,办事也还算细心,并无别的意思。”
林烨一言一行都几乎可做官员的范本,浑身都流露出一种耿介的严肃和刚正。楚明轩看着这个满朝闻名的忠臣,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如果朝廷有什么对不住林将军的地方……将军其实可以尽管告诉我。”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林烨一惊,随即重重一低首,“我林家世代受皇恩浩荡,家中上下皆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楚明轩用手撑着头,坐在书桌旁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说:“时候不早了,林将军想必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不送了。”
林烨的眼神中略带疑惑,但他很快恭敬地一拱手:“是。”
“微臣告退。”林烨施了一礼,就在他要转身离去的这一刻,孟学然和柳七复踏进了书房的门。
在林烨与柳七复的目光对接上的那一瞬间,气氛突然变得极度古怪,柳七复愣了一瞬,垂首站到了一边。
林烨突然踏上一步,孟学然下意识地挡在了柳七复身前,却见那一身重铠的武将只是表情冷淡地收回了目光,一言不发地走出了书房门。
待那个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的时候,柳七复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忘掉了自己是来找如柏和楚明轩的,沉默地转身直接走出了房门。
如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打量着楚明轩和孟学然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林将军和七复兄……之前认识么?”
楚明轩和孟学然俱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孟学然略带尴尬地开口答道:“林将军……是他哥哥……”
他停顿了一下,随即补充道:“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
如柏在湖边找到了柳七复,他背靠着假山坐着,手上拎着一壶酒,天光云影倒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表情平静而又带着淡淡的悲伤。
“许多年没见过了。”良久,他低低地叹了口气,“他也老了。”
如柏沉默地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有点儿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我没给你讲过我的身世吧?”柳七复道。
其实他不是没有讲过,而是讲过很多,一起天南地北海聊的时候,柳七复经常讲起自己的故事,每一个版本都不一样:
有时候他是什么西域某国的皇子,因为体弱多病被父亲放弃,被押到本朝来做人质,后来流落到了民间;有时候他是某个武林盟派的下一任继承人,因为要躲过仇人的厮杀才隐姓埋名装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琴师……
反正没一个靠谱的,每一次都遭到了孟学然极尽所能的嘲讽。
柳七复随即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这个,忍不住扯扯嘴角笑了一下,“那些假的不算,西域皇子什么的都是我瞎扯的。”
“按血缘其实我是琅琊林家的人,我父亲血战沙场,很早就过世了。我哥比我大十几岁,长兄如父,我其实算是他带大的。”
徽城孟家世代白衣风雅,结果出了个孟学然;琅琊林家世代名将热血,结果出了个柳七复。
造化总是如此弄人,说起来这倒算他们俩难得的共同点——都是自己家族里的异类。
孟学然桀骜不驯,柳七复看上去比他文气得多,骨子里却是加倍的离经叛道。
“我哥你也看到了,就是那种很典型的流着林家血脉的武将,他继承了我爹的遗志,又特别害怕没有把我教育好,对不起林家的列祖列宗。”
柳七复喝了口酒,低声咳了一下。如柏一皱眉,伸手抢过他的酒壶,他也不介意,只是继续说道:
“我哥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种话,想用枪杆子把我打磨成一个合格的林家武将。但是我对打来打去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小时候那一点血性全用来和他对着干了。”
“我天天带着我的琴去各种青楼楚馆里混,朋友遍布三教九流。林家家风很正,我哥看到我这样气得要命,频繁地把我锁在家里让我练武。最后我自己给自己配了副毁身体的药,把身体搞垮了,连枪都拎不起来。”
柳七复平日里只是个温和的白衣公子,对如柏的所有请求几乎都是有求必应,好说话得一塌糊涂。如柏根本无法想象他曾经有这样破釜沉舟的叛逆时期。心底蓦地一酸:“然后……”
“然后我哥就把我扫地出门了。”柳七复自嘲地笑了笑,“我走那天他泪流满面地去列祖列宗的牌位那里磕了头,说真的,从小到大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流眼泪。他说自己无能,没有把我教育好,从今往后只当没有我这个弟弟。”
于是从此后,京城里不再有琅琊林家的小儿子,而多了一个风流天下知的柳七复。
“你……对林大人有什么怨气么?”
柳七复望着平静的湖面,认真想了想,最终没有说一个字。
起风了,湖面上的凉气被吹到他的身上,柳七复幅度很小地打了个冷颤。下一刻,一件厚重保暖的狐裘就被丢到了他的身上。
他回过头去,看到孟学然走到他身边,却一眼都没有看他,目光只是盯着湖面。
“我跟你说个事……”孟学然沉默了良久,突然严肃地开了口。
如柏下意识地心头一沉,不知为什么,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突然涌上了心头。
“大理寺那里刚刚得到了消息,街巡队队长王彪交代,指使他庇护福寿楼的人是……”
他顿了一下,声音骤然轻了下去,许久才艰难地吐字道:
“平远将军林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