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轩和如柏一起远远地望着那座坐落在山中的宅子。
京城四周有一些山,都不算太高,零零散散地住着些人,有些达官贵人们求个清净,便在这里建了宅子,在闲来无事的时候过来住一段时间。
“看来苏浣溪的这个姐妹嫁得不错,宅子修得还挺别致的……”如柏喃喃道。
那座宅子单独坐落在一个小山头上,和周围并不联通,只有一座吊桥架在悬崖上。
楚明轩没搭腔,他对如柏还在坚持要帮他查这件事感到很不满意,因此被如柏拽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冷着脸,如柏跟他说什么他都不搭理,顶多回个“哦”、“嗯”、“是吗”……
如柏简直有种错觉,那就是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冷言冷语没有好话的楚明轩又回来了。
走到吊桥边,楚明轩依然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冷冷地问如柏:“你怕高吗?”
如柏其实艺高人胆大,完全没在怕的……
但是鬼使神差地,她感觉自己应该适当地示个弱,于是半带讨好地点点头,说:“怕。”
楚明轩微微点了个头,说:“那你把眼睛闭上吧。”
如柏:“啊?”
虽然口头上十分疑惑,但楚明轩的气场太过强大,她下意识地就服从了,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如柏只觉得周身一轻——楚明轩直接凌空把她抱了起来。
如柏:“……”
楚明轩的下巴几乎正正好好地在她头顶,温热的呼吸从她的发丝间轻轻穿过,带着幽微而清冷的龙涎香。
如柏觉得这案是没法儿查了,她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转动。
她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楚明轩的脖子:“你……有话好好说,别在桥上把我扔下去!”
楚明轩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稳稳通过了吊桥。
挺短的一段路,如柏只觉得长得像环绕了京城一圈……
楚明轩要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依然死死地搂着对方的脖子不松手,整个人完全没有回过神儿来,同时心跳已经飙到了她这辈子最快的速度。
楚明轩感受得到她“扑通……扑通……”狂跳的心脏,疑惑地一挑眉:“你怕高怕得这么严重吗?”
“没没没……”如柏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连滚带爬并恋恋不舍地从太子殿下的怀抱里回归到脚踏实地的状态,“不严重不严重……哦不,非常严重非常严重……”
楚明轩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沈二小姐,没有对她突然变傻的状态发表评论。他转身迈开长腿,直接向宅子走去。
如柏勉强平复了心情,追上楚明轩,二人一起在宅子的门前站定。
楚明轩叩了叩门。
良久,没有人应。
如柏心下疑惑,用力拍了拍门,扯着嗓子喊道:“有人在吗?”
“姑娘……”一个背着柴篓的老山民恰巧路过,他擦了一把汗,远远地对如柏道,“你找错地方了吧,这座宅子空了大半年啦。”
如柏猛地一震,她抬起头来看向楚明轩,在对方的眼睛里同样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等一等!”她叫住老山民,“你的意思是,半年之内,这里一直没有人?”
“没人呀。”老山民的脸上全是沟壑般的皱纹,一看就是在山里经受了几十年如一日的风吹雨打,“我就住这边儿上,你看,那边儿山头上的木头房子就是我家,这有没有人住我还不清楚?”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少年一路狂奔着蹿了过来,同时一个微胖的妇女在后面大声叫喊道:“站住!别跑!”
那老山民躲避不及,被少年撞了个满怀,两个人一起摔倒在路边。
“小崽子!年纪不大就这么坏!”那女人冲上来,一把揪起少年的领子,“你自己说!偷了多少次了!那灵芝是我好不容易采回来,要给我家小孩换救命钱的!你也偷!”
她一把拉开少年外衣的前襟,两颗晒得半干的灵芝滚了出来,被那胖女人一手抢了过来。
与此同时,一个金光灿灿的物件儿在这一扯一拉之中被连累,也从少年的衣襟里滑了出来,掉到了一边的地上。
如柏正忙着把被撞倒在地的老山民扶起来,随手捡起那个掉落的物件,她嘴里还没忘劝一句架:
“大婶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下一秒,在看清了那个物件是什么的时候,她猛地愣住了。
一根纯金打造的簪子。
如果说这只是让她有些惊讶的话,那么再细看一眼之后,如柏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冻住了。
那簪子由纯金打造,整个簪子呈树枝状,细小的枝干上,以极为精巧的手艺雕了数朵含苞待放的杏花。
——这是杏花阁当年三位花魁占尽风流时,特意为她们三个打造的。
以及那簪尾刻了一个小小的字——“溪”。
——歌魁苏浣溪的簪子!
“你……”如柏一把推开那个还在骂街的大婶儿,盯着少年的眼睛道,“这根簪子是从哪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不吭声。
旁边的妇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冷哼一声:“还能是哪来的?偷来的呗!”
那少年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大叫:“这就是我的!”
“得了吧,你一个男娃子,揣着根簪子?谁信你的鬼话!”
“我说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少年吼起来,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然而眼神鬼祟而瑟缩——
贫穷已经把这样年轻的一个孩子变成了偷盗的惯犯,然而他做着可恶的事情,说话举止的神态却仍然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透着青涩和幼稚。
“李婶儿……李婶儿……”不远处,又有一对青年男女出现了,都约摸是二十出头的年龄。
其中的女孩拉过怒气冲冲的女人,“小武又给您添麻烦了……他还小,您别和他一般见识,他让您损失了多少钱,我们赔……”
一直怒火万丈的李婶儿看着眼前极力赔不是的女孩,一腔怒火泄了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发也不是,不发也不是,只是无奈道:
“阿若,小武到今天这个样子,实在是你太惯着他了。”
阿若咬咬嘴唇,道:“我家状况您也知道,爹娘去世得那么早,就给我留了这么一个弟弟,我家就剩这么一点香火,您看……”
李婶儿恨铁不成钢,对着阿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转头看向她身后那个壮实的青年山民:“大牛,你媳妇纵容她弟弟,你这个做姐夫的怎么也不管管?”
大牛耸耸肩,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明显十分讷于言辞,只能用肢体语言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就在这边一团乱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宅子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楚明轩一直站在一旁,本能地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站在门里面,手扶着门框,眼神毫无波动地扫过面前这一圈山民,道:“吵什么吵?山里的清净都被你们这样的愚民给毁了。”
众人看到一直没人住的宅子里骤然出现了一个人,全都吓了好大一跳,那先前信誓旦旦地说这里一直没人住的老山民最先开口问道:
“你……你是什么人?”
“在下严子周,是个游历到京城的书生。”那年轻人冷冷地回答道。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途经此地,恰逢昨夜暴雨,借宿一晚。”
严子周瞥了一眼那老山民,平声道:“这里门没锁,也没有人住,我便擅做了一回主张,抱歉。”
如柏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他住都住完了,还抱什么歉……何况刚刚还嫌邻居吵闹。
当然现下这一切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那个叫小武的少年手里拿的那根簪子。
那根属于苏浣溪的簪子。
然而小武固执地只会嚷嚷着否认,从他嘴里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不过既然这里土生土长的山民会拿到苏浣溪的簪子,那么王鸨母给出的信息就证明是没有错误的——苏浣溪确实来过这里。
那么这座宅子里没准会有线索。
想到这里,如柏和楚明轩对视一眼,一起迈进了这座宅子。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歇了下来。
然而就在如柏和楚明轩在宅子内四下查看时,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外面的人群中,有一个人趁着所有人不注意,将一枚信号弹无声无息地抛到了空中。
“那个老山民说的没错,这里确实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楚明轩看着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床铺道,“不过他说的是最近这半年内……那么之前,宅子的主人是谁?”
老山民被如柏唤了进来,如柏塞给他一点散碎银子,问道:“大爷怎么称呼?”
“哦,我姓于,叫我‘老于头’就行。”
“于大爷——这宅子在半年前的主人是谁?”
老于头抓抓花白的头发,为难地表示这宅子并没有什么传统意义上长久居住的主人。
“建成了好几年了吧,就间间断断地住过几次人,加起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月。”
老于头道:“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带着手下人,那模样。啧……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每次来也就是小住几天,应该也就是看看风景什么的吧,之后就走了。”
老于头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如柏给他的碎银子,每道皱纹里都盛满了心满意足。
“你可记得那公子的长相?”楚明轩皱眉道。
京城里大富大贵的公子哥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个,应该没有他楚明轩不认识的。
就是不知道这位贫苦的老山民对“大富大贵”的定义是什么了,如果随便哪个穿点金戴点银的暴发户之子也被他判定为“大富大贵”的话,那楚明轩还真没什么办法。
“看您说的,我这样的大老粗,哪能近人家细皮嫩肉贵人的身,左不过是远远地看过几眼,让我说我也说不大上来……不过也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吧,就记得模样好得很!”
楚明轩气场强大,老于头一直不太敢直视他,此刻回答楚明轩的问题,才多看了两眼:
“别说……我感觉那公子的身形轮廓,长得和您还有点儿像……”
如柏扶住额头。
丑陋的男子大多丑陋得千奇百怪,然而美男子却总是美得相似。
和楚明轩轮廓相似……这京城里长身玉立的公子足有上百号,老于头这话说了和没说几乎没什么区别。
“那没别的事儿了,天色不早了,于大爷赶紧回……”如柏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喧闹声。
“又出啥子事儿了?吵吵个没完没了的……”老于头不耐烦地转脸过去。
那个叫“大牛”的年轻山民气喘吁吁地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吊吊吊吊……吊桥被人弄断了!”
他话音未落,如柏和楚明轩都震惊地站了起来,老于头目瞪口呆地傻在了原地。
八个人齐聚在了吊桥边。
如柏、楚明轩、老于头、李婶儿、小武、小武的姐姐阿若、姐夫大牛,以及那个路过的书生严子周,一齐呆呆地看着断掉的吊桥。
他们这一边的锁链还是固定好的,然而那一边的锁链已经被卸了下来,整个吊桥的重量全被一根不算太粗的麻绳吊着,险之又险地系在那一端。
“本来是两根的……”李婶儿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缓过神儿来,惊魂未定地说:
“是小武没注意,直接踩了上去,那边的绳子立刻断了一根,第二根也眼看着就要断,幸好我和大牛在旁边,赶紧把小武拽了回来。也幸亏是小武这样重量轻的,换作大牛这样的,估计直接就掉到悬崖底下喂野狗去了……”
这妇女和沉默寡言的大牛正好相反,一唠叨起来简直停不下来,楚明轩总结了一下她话语的中心意思,言简意赅道:
“简而言之,我们出不去了。对么?”
如柏看了一眼那摇摇欲坠、显然是不能过人了的吊桥,又看了一眼往下一瞧能让怕高的人当场吓得气绝身亡的悬崖,心里无端掠过了一丝阴影。
这个山宅唯一通向外界的路就这样断了。
众人脸色惨白地默认了,阿若胆子不太大,直接小声哭了起来,大牛赶紧把她揽过来,小心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李婶儿也在旁边劝道:“放心,我一般出来顶多在外边过一夜,第二天晚上再不回家的话,我家那口子肯定要找过来的,到时候让他把那边的链子挂上不就行了?”
阿若仍然在小声抽泣:“那……那今天和明天晚上,怎……怎么办啊?”
“在哪儿不能凑合俩晚上?”李婶儿大大咧咧地说,“这山里野果野菜一样都不缺,还能把人饿死啦?何况咱又不是没挨过饿,听婶儿的,别哭啦。”
这胖胖的妇女脾气火爆起来的时候那真是十分火爆,然而本质上确实是个好人,温柔的时候也堪称温柔。
那阿若被她这么一哄,也不哭了,道:“也不知道这个宅子住不住得下这么多人。”
“住得下。”
众人一愣,竟然是一直冷冰冰的严子周开口了。
“宅子很大,里面房间很多,一人住一个都够。”
如柏看了一眼严子周。
这位严公子虽然也冷,但和楚明轩的清冷疏离显然不是一个类型的——
这家伙更像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人情世故一概不通,说起话来总是硬邦邦的,脸上也不习惯做什么幅度太大的表情,故而就显得冰冷起来。
严书呆子显然没有察觉到沈如柏对自己的暗中观察,只是以在这里多住了一晚的身份招呼大家道:“都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