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师说的话当时让所有人都哑然,还以为莎娜只是陪桑玉来找东宫,没想到她自己也是来找情郎的。原本待她与自己平等的内监宫娥,一下子便已经将她视如汝阳王妃般看待,不敢怠慢。莎娜虽为小王爷留下的话沾沾自喜,却为这些排场的变化尴尬,也生怕桑玉认为她起了异心。
文昕是东宫身边的宫女,桑玉一直都在太子身边见过她,因此十分信任。她精心挑选了太子近旁的一间房间,一走进去就闻到了阵阵沉香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叶欣跟着进来,“咦”了一声,莎娜问她怎么了,她笑嘻嘻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独孤姑娘满意吗?大约与桑玉十分熟悉,文昕态度并不恭维。
桑玉捧起案上那顶金兽镶玉五彩香炉,问,“这平日是谁住的?怎放如此贵重的香炉?”
“姑娘说笑了。”文昕掩嘴轻笑,妆容姣好宛若幽兰,“这洛阳宫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主子来住,东宫也是殿下第四次来。这厢房哪能住过什么更金贵的人?是太子知道姑娘要住,特地摆着让姑娘把玩的。”
桑玉听了高兴,瞥了一眼屋内的莎娜和叶欣,笑道:“文昕,我想与莎娜说几句话,你和叶欣能不能……”
“好,两位姑娘好好聊着。奴婢先退下了。”
文昕和叶欣行了礼,从房里退了出来。叶欣想起要事,对莎娜说,“赫连姑娘,王爷说他不住东宫,你便住他的房。就是方才那一间,那儿的陈设不比别处差。”
莎娜听得面红耳赤,诺诺答应了,盼她们快出去,真是羞死人了。
好不容易等门关紧了,莎娜才松了一口气,瞥见桑玉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她心中一紧,瞬时无语。
“方才和小王爷说了话?”她声音幽幽的,让莎娜害怕。
她点头。
“叙旧了?”桑玉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我险些忘记了,薛王的茶宴上,你与他是先行离开的。”
莎娜顿时心里五味杂全,想到桑玉这般信任太子,而她却不能置疑王爷。只想把李琎说的话如实告之,还没开口,便听她说,“李琎果然奸诈,想离间你我的关系。”莎娜听她这般冷言冷语,不禁毛骨悚然,但念到她一定是为了腹中的骨肉才这样敏感,她也松了心。
桑玉握住她的手,动情说道,“莎娜,姐姐相信你,你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害我的。对不对?”
她这样悲切和哀伤,让莎娜心疼万分,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原以为桑玉是一路奔波加上身怀六甲,不免神经紧张,过些日子就会好转。没想到过了十八九天,非但未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不但每餐都要与莎娜共进,所用都要是银器,每道菜还等叶欣一一尝过才肯起箸。
叶欣嘴上不说,脸上却早有怨气。莎娜想起远在长安的晚馨,心知李琎想来娇惯她们如小姐,她们不高兴起来连小王爷都要骂,如今却这样受气,实在对不起人家,于是主动提出为桑玉试菜试汤。叶欣因着此事,对莎娜更亲切了些。
平静的日子未满三日,桑玉一日感到腹痛,宫中请来了口风紧的太医看诊,说并不大碍,她却更为敏感,嘴里念叨着“叶欣”、“晚馨”、“文昕”三个名字好几遍,突然叫了一声,把一旁伺候的文昕赶出了门外。
自此,只有她自己做的东西她才肯吃,不消时日,面目惨白,花容失色。莎娜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哪里还是名动京畿的独孤桑玉呢?不过是被担心和怀疑折磨得神性憔悴的可怜女人罢了。
偏偏太子近日忙于水席,久久不归,让本就心神不宁的桑玉更为烦躁。莎娜只管小心服侍着,但迟迟没见小王爷出现,只频频听见宫人们私语说太子太师和郡主今日如何如何,弄得莎娜也渐渐阴晴不定。
想到那时他走时交待叶欣的话,莎娜都不禁怀疑他就是把她丢在一旁不再过问半句。一日,她终于在受了气之后忍不住委屈,要叶欣找来南海悬崖深寒水潭底的稀珍香料——沉水香。没想到叶欣真的一掷千金送来了,吓得莎娜不敢再提要求。
“小王爷吩咐的事情自然要一一办到才行呢。”叶欣看莎娜羞恼的样子,宽慰道,还找了一顶金麒麟香炉为她点燃沉香。
话是这么说,但莎娜已然讨厌自己。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喜欢自己自不量力与他赌气。
叶欣见她一时想不通,也无心再劝,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她歪坐在榻上,斜眼望叶欣走了出去,拿起边上一男一女两个玩偶,这是前天他和小郡主去集市顺带买了捎回来的。莎娜就是为这一对玩偶生气,这两个身着唐装的小娃娃嬉皮笑脸,想必在市集上玩得很开心吧?
“郡主,这支步摇衬极了您的脸呢!”身着男装的娃娃贴近了女娃娃的脸。
女娃娃害羞地背过身去,“殿下——”
“这千金一钱的珍贵沉香怎么闻起来酸溜溜的?”
一个带笑意的声音从帘后飘了过来,莎娜吓了一跳,手中玩偶落到了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来就被别人拾了去。她抬头见到笑吟吟的李琎,蓦地红了脸。
他拿着玩偶,两只手比来比去,只听男子玩偶叹了一声,“郡主,不才刚才不小心,让你摔着了,真是对不住啊。”
莎娜羞得气喘,一手把两个玩偶夺过来藏在身后,听见他说,“我和迦忆之间,可不说什么敬语的哦。”
他明知她在意,还故意提起,莎娜恼羞成怒,狠狠一跺脚,丢下娃娃往外走。忽而被他一把从后面搂进了怀里。
她又惊又喜,霎时间发不出声音。
他的气息,如此之近……
她想过无数次——在他怀中安逸,而当那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选择了挣开他的手。她只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讶异,以证明自己并不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可是,他选择了令她失望,连伪装都不情愿。
李琎静静看着她,微微一笑,“叶欣说你好像对我和迦忆的事情有怨言。”
“没有。”莎娜心虚地撇过脸,不去和他对视,“你回来做什么?要谋害桑玉姐姐吗?”想到桑玉将要受到上海,她认真地注视他清澈如冰的眼,“我不会让你伤害她的。”
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感到惊讶,李琎坐到竹榻上,修长手指撩动着香炉上的袅袅轻烟,“如果你一定要说‘谋害’的话,这场谋划早就已经开始了,而且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中。”
他的淡定和肯定让她惶恐,但莎娜很快平定了自己的心情,坚定地说道,“我不信你,你说的都是假的。你说太子会对姐姐不利,可他待她很好,况且,这几****都不在,他如何对她不利?你只是想恐吓我们,让姐姐无法安心养胎罢了。”
“杀鸡焉用牛刀?”李琎幽幽说着,“东宫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求我两句,他该做的就都做完了。”
求……莎娜猛然想起,曾几何时,他毫不忌讳地对晚馨说太子今后会有求于他。原来,他从那时就开始布局了。天下棋圣……别人下棋,至多只会想到之后的三步,而他,已预设全局的未来。那么,她又是什么?
“你是说,桑玉姐姐的孩子一定会保不住么?”
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怜惜地望着失望的莎娜,柔声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做无谓的挣扎。我能确保你和独孤姑娘的性命,只是东宫不需要那孩子而已。”
“如果桑玉姐姐受到伤害……”莎娜下了决心,一字一顿说道,“我会和你拼命的。我知道这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就算死我也在所不惜!”
李琎琉璃般的眼底划过一道银光,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她却毫不动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想到一步步走下去,这女孩会被世间的荆棘弄得遍体鳞伤,李琎心底涌上了一丝苦涩和心疼。
“你知道吗?”他望向窗外的远山,轻轻说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这么做的。”
莎娜不明白李琎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桑玉所言,他在离间她们的关系吗?她从小就羡慕聪明的人,而她娘告诉过她,“真正聪明的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也可以雄霸天下。但是,爱上那样的人,换来的只能是一辈子的悲哀。”
呵,她记牢了一半,完全忘记了另一半。
他的复杂让她害怕也让她放不下。
她曾想着能遇见他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只是,原来幸运的事并不是都是快乐的。
李琎来找她的事情她不敢告诉桑玉,生怕她会更加烦躁多心。他来东宫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事,莎娜后来问起叶欣,她笑说小王爷就是特地回来看她的,说得莎娜刹时无语。
太子仍然没有音讯,桑玉问宫里走动的宫娥,问出太子净是忙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分明避免回东宫。桑玉不信,但不信之后就更无消息。莎娜看她这般令自己难堪又难受,很没办法,悄悄拢了叶欣到房内细细询问。
“小王爷曾吩咐过你,我要什么,便给我什么。你记得么?”莎娜真真盯住叶欣明亮的双眼。
叶欣看她这般认真,也敛起了嬉笑的表情,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她斟酌了一番,道:“我现在要太子殿下的消息,你需得如实告诉我。”
原来是这事,叶欣古怪地看了她好一阵,最后无奈一叹。
“其实我们平时告诉独孤姑娘的都是真的,她太过多疑不相信,我们也没有办法。”看莎娜皱起眉,她赶紧又好好想了想可喜的事,“啊!前阵子东宫一直在忙洛阳水席的事,昨儿个中宫来了消息,说凌大人已除妖物,太后凤体大愈,今夜中宫设宴,东宫要主持宴席。”
“当真?”莎娜眼前一亮。
她连连点头。
那太子真是在忙件实在的事了,告诉桑玉,她也不会终日为太子避开她找理由而不开心。莎娜谢过叶欣,立即往桑玉那里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桑玉果真舒缓了忧郁的神情,莎娜稍稍放了心,才要走,又被桑玉叫住。
“姐姐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出我们最体面的衣裳,还有各式金银首饰,好好装扮一番,入夜了悄悄往中宫去。”
她们自洛阳策马而来,只穿带胡服各一身,都是素色,体面的衣服都是来了以后东宫和汝阳王赐的唐装,莎娜从未穿过。见桑玉神采飞扬,莎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往中宫去……啊,她莫不是要去宴上找太子殿下?!
“快去呀!”
桑玉催促着出神的莎娜,她吓了一跳,诺诺答应着忙去准备了。
洛阳水席为洛阳三宝之一,与龙门石窟、洛阳牡丹齐名。红白大事,宴请宾客,率先用之。称之为“水席”,其意有二,一是以汤见长,二是吃一道换一道,仿佛流水,故名“水席”。洛阳水席来自民间,自则天皇后以后进入宫廷,加上山珍海味,制成宫廷宴席,又由宫廷传回民间。
而太后凤体初愈,不喜荤腥,酸辣味殊、清爽利口的水席可谓上选。虽然只是“家庭宴会”,却是太子首度主持这样正式的宴席,还会被史官写入本朝史录,他少不得要紧张。
洛阳是陪都,没有长安梨园内出众的艺伎优伶,歌舞却是席间不可或缺。他找来了洛阳宫中最上等的乐官,日夜排练了十几支各式舞蹈,还有各种事宜都俱已安排整齐。
既然是为太后凤体初愈而设的宴席,就连宴席上的嘉宾都是太后懿旨钦点的。李琎坐在皇帝赐的近座上,只一步之遥,避开了台阶下第一席上坐着的太子古怪的眼神,自己拿着玛瑙兽首杯倒着梨花春自斟自饮起来,不一会儿,果然见到了自己的好友接二连三地行礼入席。
年老的重臣大部分都留在长安蓝批各州县的奏折,在洛阳的只有年轻却不可或缺的英雄少年。
玉漏中的清水流到一半,李琎见名俱“医仙”的太常寺卿加云柯从后头背着药箱走了出来,对他礼貌地颔首,便坐在了阶下右边的第二席。他才坐稳,想起了什么,又站了起来面向了殿内玉帘后的高座。李琎跟着站起来,转过身,果然太后和皇帝出现在了帘后。
众人皆起身行拜礼,待二宫坐下有旨后才再次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