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小王爷曾和她说过,扶桑的樱花之所以那么美丽,是因为每一株樱花下都葬了死人,那是花最好的养料,几股思绪在心中一阵反转,叶欣顿悟,睁着大眼睛问,“殿下是要我把这故事说给右卫率听吗?”
“聪明。”
他赞许地点了一点她的眉心,叶欣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其实往常殿下闲暇时都会给她和晚馨讲故事,或精彩或乏味,都只捡她们临睡前在榻前细细说。因为那时讲的故事是最容易记牢的。每当殿下吩咐她们去让人帮忙做事,她们只消说出殿下说过的故事,无论先前他们的态度是如何坚决,都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从来没有例外。久而久之,叶欣也清楚李琎的路数了。
送走了李琎,叶欣换了身衣服,趁着时间早赶紧往东宫去了。
皇帝一行的队伍浩浩荡荡,虽然已经一切从简,但大唐天子的行幸再朴素也有三百来号人。天子的金路在前,华丽盛大的赤质,通体金饰,由左金吾卫上将军宋绽亲自守卫领队,皇太子的车马紧随其后。
这威严肃穆的车队,迎风招展的皇家旗帜在秋风中簌簌传响。洛阳百姓无不瞻仰,虽已肃清了道路,但也仍有人在远处观望这位年轻君主的车辇,猜测随同在皇帝、皇储车马之后的那一位位单骑骏马的年少重臣在朝野之中是如何举足轻重,他们俊美的骄傲该在有意无意中辜负了多少姑娘的笑影和泪水。
…………
秋日的艳阳暴露在风尘中,显出了凉意。
李琎身为皇室成员,与皇帝、皇储在大雄殿内参拜了诸神诸佛,一通隆重的礼节仪式后退了出来,往偏殿走。
不想没走几步,便被人拉入了隔间,虽然早有预料,李琎仍甩开那人的手,悻悻低声道:“殿下如此鲁莽,不怕遭有心人话柄吗?”
“她来了!”
太子语带颤音,完全没将李琎的话听进耳朵里,抓着他的手手心虚汗发凉。他皱起眉,果然桑玉和莎娜是太子令不许入东宫的,看来叶欣的故事不得不好好说一说了。
见李琎眉头紧蹙,还以为他对此事也始料未及,太子语无伦次解释起来。
“上个月我收到了她的信,信上提到她信期迟迟未至……”说到这羞耻之词,李琎尴尬地侧过了头,太子却太怕太急,但说无妨了,“还说或是有了身孕,我没给她回信,此番她大老远跑来洛阳,怕是事已成真。太师,你无论如何要帮我!”
哪怕李琎早已决定要帮他这一回,但他一句“无论如何”却令李琎心生怨怼。分明是自己犯了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别人帮忙处理后事。他堂堂郡王为他这竖子搭理此等下贱琐事已是窘然,没想到他如此态度,李琎不得不再次挣开了他的手,清澄的双眼越发冰冷。
“臣曾告诉过殿下,赏花需有时。殿下玉体金贵,若要玩赏,自有臣等为殿下鞍前马后。怎料殿下未待花期,耐不住心性便急于采撷,出了差错又怎能怪罪他人?”
太子从未见过太子太师这般严厉,刹时吓得面色苍白,晃神间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他为他的任性布下的棋局!他在剧中,若想达成所愿,只需听他的安排。他已为他将一切考虑清楚妥当。可他,却一时冲动乱了太子太师的棋阵,让他不得不洗剧重开。可是……他能祈求的只有亦兄亦师的李琎一人了。
太子神情恍惚间,却知了太子太师必定胜券在握,讷讷请求道,“大哥,我求你……她在全京师都出了名,我不能杀了她,也不能让她生下孩子。她是铁定要生的,她是认定了我轻言的那些海誓山盟,万一事情捅了出去,我、我……”
话没说完,李琎竟见他一度哽咽,心中一寒。大唐的辉煌怎能交付到这样的人手上?他没有皇帝的静沉深谋,也没有丽妃的飞扬神采,李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辅佐他五年,怎奈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拖着他的手臂,李琎冷眼看他肩线渐渐低下,冷冷道,“殿下莫为此等小事舍弃膝下黄金。”太子双膝未及地,被李琎反手扶了起来,他惊愕地望着李琎清秀俊逸的眉目,那足以冰冷整个盛夏的眼神让太子内心一颤。他见过这眼神,他原以为只有一个人能有这样的眼神——当年,他的父皇正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被罢黜的皇兄。
太子突然记起许多年前在梨园,未进太子太师、未封王的李琎说出的诗句——“纵藏五车书,不以争天下。”现在想来,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足以争天下,何屑五车书?”想到这里,太子一身战栗,只听李琎说,“这是臣最后一次为殿下处理此等琐事。殿下只需安心坐稳东宫,勿再节外生枝。”太子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经天纬地之才可不是用来帮你处理这种裙带之事的,若你今后仍不知自重不能乖乖听话,我会让你什么也不是!
望着李琎远远离开,环绕在太子身边的冰冷迟迟未散。他还不知道父皇给他的这个太子太师多可怖,因为现在见到的半点麟角就足以让他不寒而栗了。
最后叶欣还是不得不和太子的右卫率讲了故事,看他灰白的脸,叶欣不禁一叹,把两位胡姬小姐带入了东宫内。叶欣是个有品宫娥,虽不是东宫的人,但因为汝阳王的关系也能够使唤一下东宫的末等宫女。张罗了一番,叶欣亲自奉上了两盏香茗。
“洛阳花期虽过,但东宫牡丹犹艳。两位姑娘且赏花品茶,太子殿下不消片刻便会回来了。”
莎娜捧着香茗,见这名宫女举止不凡,想到她方才三言两语竟让右卫率放她们入内,想必身份不俗,“姑娘终日服侍太子,连茶水也选得如此香淳,真是聪明伶俐。”
这话分明是赞赏,不知怎的她眼里却一瞬不悦,让莎娜古怪。她也知自己失礼,陪笑道,“奴婢哪有此等造化?奴婢自幼跟随汝阳王,已经自足,不敢妄想东宫一席。”
原来是小王爷的侍婢!莎娜惊喜地望着叶欣,她只甜甜笑了笑,说去等小王爷和太子就退了出去。
叶欣才走,桑玉就将盏中香茗全部倾倒进了边上的盆栽里,平静地把茶盏放回原处。莎娜奇了一问,“姐姐这是为何?”
桑玉正欲回答,一瞥门外两名宫娥,改口用胡语说,“我不能食用汝阳王给我的任何东西。”
“为什么?”
她垂眸阴郁,手轻放在腹上,一字一顿说,“他绝不愿我将孩子生下来。”看莎娜倒抽冷气,她淡淡一笑,“你不知道,你所钟爱仰慕的小王爷其实是个机关算尽的无情之人。我来找太子,只因他是有血有肉的人,有他护着这孩子不难生。至于汝阳王……他对皇室尊严死忠,绝不会让太子威信受到威胁。我要处处提防他,才能生下这可怜的孩子。”
“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情深意重,无论如何都要这孩子。但小王爷身为太子太师绝不允许此事发生吗?”莎娜才问,桑玉已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正要为她眼中的小王爷几句辩解,外头却来了消息——太子和太子太师自白马寺回到了东宫。
不一会儿,果见身着朝服的太子和李琎一道进来,莎娜看李琎脸色苍白,忧心极了。但一想到桑玉的话,又迈不开走近的步子,看他们的表情中不带一丝惊异,想必早有人告诉他们她们在宫中了。
莎娜和桑玉叩首行礼,她自然不敢和桑玉一样正视大唐储君,只低着头,眼底也未见二人前进半步。簌簌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莎娜偷偷抬眼,是叶欣和另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娥走进来拜礼。
“两位殿下,便服已备。”是另一个宫娥的声音。
“哦。”太子淡淡说了句,“文昕,你在这儿招待一下独孤姑娘和赫连姑娘,不可怠慢。”
“是,殿下。”
这边太子小心挽起了桑玉,让莎娜也平身。她不敢造次,余光里太子看桑玉的目光百般温柔,莎娜心里一紧——难道桑玉说的话是真的吗?小王爷真要加害她吗?她回头,李琎柔和的目光落到了她肩上,让她的心变得又慌又乱,桑玉姐姐和太子好像有话要说,莎娜知趣退了出来,转身见李琎和叶欣往另一边去了。
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折回跟了上去。
远远望见二人走进了一间厢房,莎娜在门前徘徊一阵,里头也没有什么动静。不消片刻,莎娜正要走,就碰见叶欣从房里走了出来。
她见到莎娜,也不惊讶,反倒问,“赫连姑娘是要找王爷?”
莎娜耳热,轻轻点了点头。
“请进去吧。”
“不用了!”见叶欣要开门,莎娜脱口而出,她怔了怔,一时说不出什么,听得“吱呀”一声,李琎从里面走了出来。莎娜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李琎见到莎娜,向叶欣使了个眼色让她离开。目送她走远,他回过头,轻声道:“找我有事?”
她摇摇头,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又点点头。迷茫的双眼仿佛森林中迷路的小鹿,李琎心起涟漪,手小心放在她的肩上,“有什么要说的、要问的尽管开口,这里没有外人。”
莎娜满心是桑玉的话,心存芥蒂,可他说“没有外人”竟又让她芳心荡漾。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望向他大胆地问,“桑玉姐姐有身孕的事,殿下您知道吗?”
他点头,不可置否,她却因他毫无变化的神色感到害怕,追问道:“你是不是不许她生下孩子?想要……”她犹豫了,完全无法将他温柔的眼和那么残忍的事相关联,“想要害她?”
这一切仿佛都不是他意料之外,莎娜甚至怀疑,除了那****得知桑玉彻夜未归勃然大怒外,是否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惊讶愕然?
“是独孤姑娘告诉你的吗?”李琎淡淡地问。
莎娜突然很害怕,她害怕这种感觉。他应该是会令她安心的,无论多么担心受怕,见到他都会化为虚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是真的吗?”她只想从他的回答中找到安心的答案,但是事与愿违。
他反而说,“太子应该是想生下孩子的,独孤姑娘是这样告诉你的对不对?”
莎娜心一沉,“难道不是吗?”
他嘴角划过一道微笑,“如果我说不是,你信吗?”看她皱起眉,李琎进而道,“其实就在一个时辰前,东宫还和我商量,怎样才能让独孤姑娘毫无怨言地将孩子拿掉。”
“不可能!”她吓得捂住了嘴巴,讷讷道,“桑玉姐姐不会看错人的!”
她是如此害怕,这苍白的脸在证明她有着一颗多么单纯的心。她看到的世界是简单的,所有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是怎么做的。李琎已经太久没讲过这样的人,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你情愿承认自己看错人,也不希望桑玉看错,是不是?”
莎娜一怔,是啊,她情愿眼前真实的王爷说的话是假的,也要相信桑玉口中太子说的话是真的吗?她混乱极了,答不上一句话。
“其实我根本没有理由不让桑玉生小孩。胡姬并不低贱,太宗皇帝的母亲独孤皇后就是鲜卑族的胡姬,如果不是殿下有求,我也没有闲情插手。”李琎摇摇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归,事实是这样的。”
李琎的话搁着,莎娜怎么想都找不到他的话里有任何的谎言。她没有办法怀疑他,又放不下桑玉的话——她会这么想李琎不会没有理由的。来洛阳的路上,桑玉和她说过,她是真爱太子,即使他们不能结为连理,她也要留住太子给她的这个小生命。
但是,无论太子是怎么想的,李琎会伤害桑玉却是不争的事实。她和桑玉情同姐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回到殿内,太子已经换上了便服,吩咐文昕为她们二人准备房间入住。东宫内的房间除了太子的寝宫,就数太子太师的房间最好,太子才着文昕去搭理让给桑玉住,她一听知道是李琎的房间,忙不迭拒绝。
“那请文昕另找一处适于养身的地方给独孤姑娘吧。”李琎并不在意,站起来向外头的叶欣招了招手,对太子说,“迦忆昨天到了洛阳,要出去玩。她没来过洛阳,我不放心去看看,这几日就不住东宫了。”
莎娜一怔,望见他神色怡然,仿佛心情十分愉悦。她还是第一次听他亲口提起迦忆郡主,一时间晚馨向她提到的他与郡主的种种涌上心头,觉得堵得慌。
“大哥可要代我向嫂嫂问好!”
竟连东宫都把玩笑说得如此真,莎娜难受地咬下了嘴唇。
李琎不以为意地笑笑,“你还是好好准备陛下命你准备的洛阳水席吧。”他转身要走,回头对跟在后头的叶欣说,“你留下来好好照顾赫连姑娘,她要什么就给什么,算我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