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琎还没往杯中倒酒,发现帘后太后身边仿佛有一个袅袅娉婷的旖旎佳人,定睛一看,竟是迦忆,不自觉的惊讶脱口而出,“啊。”
“怎么了,花奴?”华丽的音线宛如弦月下的一缕光芒,太后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出。
他尴尬地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居然听见迦忆“嘿嘿”的狡黠笑声。
“大约是才子佳人,喜形于色吧!”席上东宫谈笑着,旁人皆笑了起来。
“哦?”一个优美的转音,太后轻笑,“应是奴隶见到了主子,怕了吧?”
连太后都记得那样的陈年往事,李琎只得苦笑,他还真怕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对她的出现始料未及。
“娘娘真是的!”帘后佳人声音娇滴婉转,微嗔笑道,“我可是为了恭喜您凤体安康才来的,可不是为了琎哥哥来的!”
“也没有人说是呀!”
“哎呀,娘娘好坏,迦忆说不过您了!”
小姑娘的害羞让原先还紧张的气氛松了些,大家这才感受到了这是家族的小聚会,有欢笑,有纯情,还有善意的玩笑。李琎悄悄松了一口气,听到笑罢的太后吩咐,“这丫头片子,大了就真不中留了。去罢,去你琎哥哥那儿,也好劝他少喝几杯。”
“是,娘娘。”
高高兴兴答应的声音,一个身穿绿罗裙的绝色女子拾裙从帘后走了出来,让外面的人都不禁内心称奇。那俏丽的容貌,澹花瘦玉,眸若星辰,唇如朱丹,浅浅一笑就能羡煞许多风景。难怪太后疼爱有加,这样的可人儿,想不疼爱都很难。她提着金缕鞋走到李琎身边倚着他坐下,甜甜叫了声,“琎哥哥。”
怀中有如此佳人,但凡是个男人,心中都应了无遗憾。
那些第一次见到迦忆的人一点都不怀疑,为什么才倾长安的汝阳王会甘为花奴。
这样的人要自己戒酒,任谁也该停杯了,但李琎却只是对她淡淡笑了笑,低头沉声微嗔道:“你怎么来了?”
“嗯?”
迦忆明眸转了转,一脸懵懂,反被李琎不留情地推了一下脑袋。
“别装傻。”
“嘿嘿。”她拿过他的酒壶,讨好地为他倒酒,“我帮你斟酒啦。”
昨天他们到龙门石窟拜佛为太后祈福,遇到了临晋公主,她们两个一向水火不容,一碰面就相互冷嘲热讽,最后临晋公主落下话,今日水席迦忆来她就不来,让李琎自己看着办。
李琎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是他看着办?但临晋是公主,又是他堂妹,李琎不想惹她,就和迦忆说好今天她不要来,她当时答应得挺爽快,没想到食言得更爽快。
才上第一道菜,内侍监就来报,临晋公主偶感不适,来不了了。
“临晋这丫头,平时骑马射箭,身体好得很,怎么赶上这个时侯不适了?”
太后语带困惑,李琎无声地叹了一声,狠狠瞪了一眼一旁喝汤喝得津津有味的小郡主。
想到今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山珍海味也味如嚼蜡了。李琎喝着酒,欣赏起太子准备的歌舞来。
丝竹管弦,袅袅婷婷。
优伶们身穿华丽的霓裳,宛如仙女下凡,在曼妙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美酒佳肴,才子佳人,座上的宾客谈笑风生,和乐融融。
灯红酒绿。
明月高悬。
秋风簌簌,殿外的冷清让殿内的舞蹈更加绚丽多姿,洛阳水席也更为美味。
“琎哥哥,不要生气了嘛。”迦忆靠在他的怀里,把他胸前的衣带卷在指间,柔声软语道。
李琎低下头,沉了沉气,无奈地说,“你可知道,你这样招惹她,遭殃的却是我?真不知她几时又要上我那里撒泼。”
她努起小嘴,默不吱声。他看了头疼,揉了揉太阳穴,轻咳了一声,“好了,我不生气。”
“真的?”迦忆高兴地坐了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他要说我,也是说我偏袒你。可是,我不偏袒你又偏袒谁呢?”
她莞尔一笑,“你打赢了师父,要照顾我的嘛。”
“你呀!”
二十四道菜一一换上,李琎毫无胃口,都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些,一边听小师妹念叨着临晋又如何和自己过不去,缠着他一定要做个公断。他只欣赏着歌舞,支支吾吾回答着,到底还是没有敷衍过去。
“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的呢?”他望了一眼玉帘后的皇帝,转而问,“你没吃辛辣的东西吧?”
“嗯?”她眨了眨眼,摇摇头,“怎么了?”
李琎若无其事地喝下了一杯酒,“待会儿陛下会让你唱歌。”
“诶?”
最后一道菜换下,舞池中的舞姬也退了下去。
李琎垂眸一瞥杯中的绿蚁,后头突然悄声走过来一名宫女,他回过头,竟是叶欣。她跪在席上,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他听了一惊,小声问,“现在在哪里?”
“就在外头,我劝不走。怎么办呢?鄂王殿下人在那里护着呢。”
他皱起眉,李瑶这小子……
“你……”李琎才要吩咐,帘后皇帝说话,他只好让叶欣先下去了。
“瑛儿,这就是你准备的歌舞么?”
太子起身拜道,“是,陛下。”
一时间竟然出现了诡异的宁静,只有莲花漏滴水的声音。
谁都知道,当今圣上有着非凡的音乐造诣,但太子对此却没有分毫的继承。看来,圣上对太子这次的准备并不满意。
迦忆还在云里雾里,看了看身边的李琎一眼,就听到皇帝说,“迦忆,你唱首歌给朕听。”
“诶?”她差点没有反应过来,李琎泰然的样子证明了他对一切早有预料,只是她自己没有准备啊,突然令她唱歌她还真不知道要唱什么。
迦忆挪了挪脚步,走到了舞台上,望着台上的诸位,长长吐了一口气。
“陛下,长安名伎独孤桑玉呈请献舞!”
内侍监突然从外头进来启奏道,太子听了蓦地站起来高声问道,“是谁准她进来的?!”
“哦?是什么风把千金难请的独孤桑玉吹来了?”太后华美的声音宛若惊鸿。
李琎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飞蛾欲浴火,阻之又能谁?
“宣!”皇帝宽袖一扬,指着要从台上下来的迦忆,“你只管唱你的便是。”
内侍监从里头出来,向李瑶行了礼,道:“陛下宣几位进去。”
“谢谢公公了。”桑玉嫣然一笑,艳美无双。
内侍监只淡淡一笑,那笑容仿佛只是一抹虚无。莎娜抿了抿嘴角,向鄂王李瑶行了个礼,忙不迭追上走在前面的桑玉。她们在宫前徘徊时,正遇到了李瑶,莎娜想到之前在薛王府的事情,怕得很,可桑玉却主动与他说了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总之,亏得他带着她们才走到了这儿。
桑玉是不是要破釜沉舟,莎娜也没底,但她和她情同姐妹,她的舞也是桑玉教的,她一定和她共同进退。
走过曲长的画廊,远处飘来的歌声也渐渐清晰。莎娜一怔,是谁的歌声竟如此曼妙优美?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她们走到殿外,在角门外候旨,莎娜一眼就见到了坐在上座的李琎。他正举着玛瑙兽首杯,聚精会神地欣赏台上的歌舞。舞蹈翩然若飞,霓裳如流风,歌声娇嗔婉转,自成清越。
“七彩紫金柱,九华白玉梁。但歌绕不去,含吐有余香。”莎娜惊讶地看向桑玉,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称赞别人的歌舞。桑玉瞥了她一眼,嘴角一抹古怪的笑,“你觉得有这样的女子在,日夜相对,朝夕相处,汝阳王会爱上别人吗?”
她霍地睁大了眼睛,怔怔盯着台上翩翩起舞的佳人。她的舞不是最出色的,但是她的歌……绝对是天下无双。
她就是汝阳王的迦忆郡主吗?为了她,他甘愿俯首为奴,不争天下?仿佛一块巨大的山石压在了心口,连呼吸都几近痛苦。望着那缥缈多姿的舞蹈,莎娜的视野渐渐模糊成了一片,只因为他望着台上之人的时候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笑容。
迦忆踏在笛声中的舞步悄然而止,脸颊上透着浅浅的桃色,胸脯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她面带微笑向太后和皇帝行了礼,几步跃到了李琎身边,笑着用手扇了扇风。叶欣忙奉上金缕描菊团扇,李琎接过来,轻摇着给她扇风。
“还好吗?”
“嗯。”她取了一枚叶欣送来的软香暖心丸含到了口里。
这时,由鄂王李瑶请来的二名舞女走上殿来,二人皆身穿唐装,金色的长发宛若水帘,皓白的皮肤仿佛初春的香雪,一入殿内,四座都不禁停下了杯箸。座上诸位都自长安而来,那样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都市不乏胡姬,但如此绝色甚为少有。
这两名胡姬一人神采飞扬,一人清丽羞涩,唐衣加身在浓墨重彩的胡姬媚骨间平添了一份庄重和优雅,跪在阶下,仿佛精心编制的毯子上生了新花。
帘后的太后轻轻“啧”了一声,幽声道:“哪位是要献舞的独孤氏?”
桑玉跪行一步,叩首亮声道:“民女在。”
“你要献舞?”太后的语调淡淡的,“你可知道,若你跳得不好,你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什么代价吗?”
“民女愿万死。”
莎娜大惊,抬眼瑟瑟看着桑玉的背影,咽了咽喉咙。
“哦?”太后向迦忆招了招手,拉着她坐到凤榻边上,慵懒说,“你且跳罢。若你跳得好,哀家赏你,若不好,便依你所言。”
太后金口一言,四下都屏息不敢多声。李琎握了握手中的杯子,一个眼色让叶欣俯身下来听了吩咐,她明了地点了头,退到了帘后。
他起身拱手道,“臣请为独孤氏鸣鼓。”
玉帘之后皇帝侧首望了太后一眼,不温不火说道:“花奴今日如此雅兴,朕与太后亦有时日未察你鼓艺,今日权当查检吧。”
“臣谢旨。”
李琎跪地一拜,起身走下台阶,从乐师手中接过了羯鼓,眼中余光内叶欣已经把他的话传给了东宫。东宫脸色大变,又恐被他人发现,只闷头喝起酒来。李琎想了想,坐在舞台边上,见莎娜目光闪烁,心中一痛,只得将目光移开不去面对她。
他又预谋了一些什么呢?莎娜没想到他会提出为她们鸣鼓——可是,关于他,她没有想到的太多了。她们此举是否乱了他的棋局?还是依旧在他预料当中?唉,她不明白,只想问他——“机关算尽,你累吗?”
莎娜在桑玉身边伴舞,踏着他宛如雨点一样的鼓声。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起舞,可怜的是竟没有一次是为了他。在麟德殿,在燕月京,还在这洛阳宫,她难道跳不出一支只为被他赏析的舞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悲从中来,她觉得他的羯鼓比那日在燕月京慢了许多,她的每一个旋转,都能看清他心不在焉的脸。
她不禁气堵,如果无心为她鸣鼓,又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对我无心,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你就在我身边呢?你已经有了迦忆郡主,伸手一揽尽管可以将普天之下任一个女子收入怀中,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这样的暧昧让她连委屈都无法申述啊!
莎娜的舞步加快了节奏,如同旋风中的秋叶,她的旋转令人眼花缭乱,而鼓声也不得不加快了。
她快得再也看不见他的脸,他们像两个较真的小孩,谁也不肯放慢一步。莎娜手上的银铃,好像精灵被惊吓的翅膀,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委屈和悲伤,全部都随着旋转和踢踏发泄掉,渐渐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身处何时。她只想在这强烈的舞蹈中,踏着他的鼓声穷尽一生。
“啊!”
鼓声噶然而止,莎娜放慢速度强行停了下来,脑中一阵晕眩,只见到倒在台上的桑玉痛苦地捂着肚子,脸色蜡白。
“桑玉姐!”看到她裙下染出的红色,莎娜吓得大叫起来。
李琎丢开羯鼓抢先一步抱起了桑玉往外跑去,莎娜踉踉跄跄跟了上去,也顾不上身后玉帘动荡,传来龙颜大怒之声。
“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