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要再喝了啦!”叫都叫不应,莎娜不高兴,又没有办法,跺脚又跟了上去。
一进门,莎娜就被安杨给缠上了,说什么让她跳舞去。她踮着脚尖看李琎走远了,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我不跳啦!汝阳王让我陪酒去!”
“你现在不用劝酒了,跳舞就行!”
“我现在不跳!”
她都急死了,王爷真是的,生病了还要喝酒。莎娜从老板胳膊底下钻了过去,身姿如燕子般轻盈,一转眼窜到了楼上。
他居然已经径自自斟着葡萄酒喝开了!
莎娜跑过去一把抢过了酒壶,“您别喝了。”
“如果不喝,白白坐在这儿,会被老板赶出去的哦。”他单手撑着头,懒懒地笑道。
她端着酒壶,还真的考虑了一下他的话,半晌想不出个办法来,强词夺理般讲道,“那喝果汁吧!店里有没有酿成酒的葡萄汁。”她说着起身,却一下被他拉到了身边。
到底是因为病了还是醉了,她在他的眼中好像晕开了的暖画,美得好不真实。李琎松开了拉住她的手,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就坐在这儿陪我说一会儿话就行了,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
看到一个足以呼风唤雨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备地露出疲态,她又怎能不恻隐?
他跟她说,第一次来燕月京是五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年幼无知的黄衫少年,与几个李家的兄弟来这儿赏花。当时桑玉的胡旋舞惊艳四座,他也曾为她的飒爽而动情,只可惜,有时候,一段情、一颗心,无论是否真实,都能够改变相信它的人。
他什么也没有明说,莎娜也什么都不想猜测。她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也许早已没有了那颗真心,但看着他被残阳镶上金线的侧脸,她还是决定,就算海着火,陆地都沉没,也要陪他到最后。
李琎在燕月京坐了四个时辰,滴酒未沾,离开时交给了莎娜一窜小铃铛,亲手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轻轻摇了摇她的手。
他浅浅笑了笑,浓浓的疲倦和愁意。
她知道他喜欢这铃声。
当他走到灯火阑珊处,突然听到了有人叫他的名字。
“李嗣恭!”
他转过身,只见到灿烂的尽头,她笑靥如花,使劲朝自己挥着手,好像要让他在喧嚣之中听到她落定的铃声。
“铃铃……铃铃……”
已经多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那时的他,还单纯,还幼稚,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不该知道的事情。李琎皱眉,险些让泪水潋滟。
晚上,莎娜在鲁洛房里和哥哥一起吃饭。安杨殷勤的笑挂在脸上,笑盈盈走进来,说要和兄妹两个商量些事情。
原来,白天莎娜的舞蹈令客人们大加褒奖,说她的拓枝舞丝毫不比桑玉的胡旋舞差,希望以后多在台上见到她。安杨今天也看了,直后悔前阵子埋没了人才——否则该多来多少客人啊!——现在想莎娜放下劝酒的工作,每天都到台上跳舞。
“那彤彤和菲菲呢?”莎娜问,看安杨那一愣,不紧皱眉,“你该不会不想要她们了吧?”
“怎么会?”
他那“好讨厌啊”的样子更让莎娜觉得他不可救药的虚伪了。
“哥你觉得呢?”她自己觉得不失为好事,但也要问哥哥的意见。
鲁洛好像对这些事不再关心,只说,“你自己看着办吧。”
莎娜有些无奈,只好答应了安杨。事情一定下来,他就自顾自高高兴兴地走了。莎娜看看哥哥没精打采的模样,想要告诉他桑虞的事情与宁王无关,可又怕会牵扯出更多,只好什么都不说,吃完饭就端着食案出去了。
回房时,莎娜经过休息用的厅室,听到有人在谈论今天发生的事。
“赫连莎娜那丫头装一副天真可怜样,汝阳王怎么就这样被哄骗了呢?!”
“我说她怎么不愿意陪鄂王喝酒呢,原来早就攀上小王爷这枝高枝了!汝阳王是什么?皇上比疼太子还疼他,莎娜的心机还真够重的,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听说他是汝阳王时还一惊一乍的,其实啊,早就有预谋了,心里不知打了多久的小算盘了!”
“说来小王爷也奇怪,怎么会净看上胡人呢?我听说,皇上指了婚,让他娶申王家的郡主,却给他拒绝了。”
“也是仗着受宠,才这么放肆的吧。”
莎娜听不下去,她们的口舌未免太多了。她走到了厅室门前,静静看着里头交头接耳的人。正在嗑瓜子的彤彤见她进来,不躲不避,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把瓜子壳吐到了小瓷白釉碟里,对身边的侍婢说,“还说汝阳王那个聪明绝顶呢!我看啊,也同样是个只知道喝酒赏花的纨绔子弟罢了!——啊!”彤彤尖叫一声,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掉倒在身上的瓜子壳,眼睛里迸出了火光,狠狠瞪向把瓜子壳倒在自己身上的莎娜,用尖细的声音叫道,“你干什么?!”
“你怎么说我都没有关系。”莎娜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但是,不许你说小王爷!”
“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小王爷为你击了一次鼓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的舞根本上不了台面,要不是小王爷帮你,座儿们根本理都不会理你!”
莎娜知道她这几天身体不好,心情也容易烦躁,不想多与她多争辩。她忍着气,说,“随你怎么说好了,明天我还会上台。小王爷不在,叫座与否自有分晓!”
“你……”
莎娜对她做了个鬼脸,走了出去。身后还是一片说她不知天高地厚的骂声,可她无所谓。她轻轻摆动着手臂,银铃声欢快又愉悦。
事情定下来以后,莎娜每天就是在桑玉跳完舞之后上台。她的舞步太快,乐师几度跟不上她的节奏,注意到这一点的莎娜悄悄把自己的节奏放慢,让整个舞蹈看起来完美无缺。
燕月京的客人们来到店里,又多了一个目的,就是看莎娜的拓枝舞。说她的舞蹈虽然没有莎娜的华丽,却别有一番情致,更亲切也更新鲜。渐渐的,店里的胡人之间也传出了消息——要辞退店里另外两位舞姬的其中一位。
莎娜觉得,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很好了,说什么人手富足而要辞退,还真是有些空穴来风。但是,想到老板是那样一位精打细算的商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看她跳舞的人越来越多,她想为之起舞的人却没有了消息。
自从那天他离开以后,莎娜就再没有见到他和他的那群朋友。
很寂寞,但更多的是担心。
这天莎娜跳完舞,回房里休息,瞥到手中的银铃,不禁失了神,连有人走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赫连姑娘!”
“啊!”她轻声叫了一下,回过头,发现竟是那日在宁王府见到的小侍婢——晚馨。
惊讶之余,莎娜想起李琎曾和晚馨说过要接桑玉去宁王府什么的,算算时间也是今天没错了。又是初三了,但是,晚馨怎么会找到她呢?
“你怎么来了?”莎娜笑问。
“小王爷教我来侍奉小姐。”
“我?”
“嗯。”晚馨笑着点头,神神秘秘地从身后抱出了一壶酒,装在玉壶里晶莹剔透,“这是汝阳王府私酿的美酒,往时只有小王爷和他的朋友们才能喝哦。对皇上都吝啬呢!殿下让我送一壶过来给小姐。”
她接过酒,讷讷问道:“小王爷不是叫你来接桑玉姐姐的吗?”莎娜一愣,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缄口。
晚馨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有如此一问,也不避讳什么,道:“东宫和几位世子、皇子一道陪皇上却猎虎了,完了以后会一齐去洛阳看望太后。这十天半个月不会回长安。小王爷也在此行之中。”
她这么一说,一方面解释了为何小王爷最近为什么都没有来燕月京,另一方面又暗中指明了今天不是来接桑玉,又没有捅破桑玉和东宫的关系。要是不小心被人听了去,也只是听成为什么今天汝阳王不来接桑玉而已。莎娜端详着这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跟在小王爷身边的丫鬟就是不简单啊。
几天前,安杨才提过要给她添置一个丫鬟,她推辞说不要,只想服侍桑玉,不想被人跟着。今天,小王爷就遣晚馨过来了,莎娜突然觉得,他从未走远过。即使相去几千里,他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着她。
既然是小王爷教来的,莎娜也不好意思遣回去,而且这个小丫鬟聪明伶俐,是自小跟着小王爷一起长大的,莎娜也想通过她更多地了解李琎。就这样,晚馨给莎娜当丫鬟的事情就定下来了。
莎娜将玉壶里的桂酒小心倒进杯里,不敢弄出一滴。她闻了闻,真的香醇无比,轻轻呷一口,却烈得呛喉。
酿造它的人是不是就和这酒一样呢?表面温和轻柔,浅尝一口,却刚烈得令人难受。她回过头,正看到晚馨端着金兽首香炉,燃着袅袅清香,在支起的裙裳前来回走动。莎娜奇怪极了,走上前去好奇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给衣服熏香,熏染之后晾在阴凉通风处一夜,衣物上就会留有余香,穿在身上,小姐就会更加迷人了!”
她的小心机感觉还真可爱,莎娜笑道:“你真有心,是谁教你的?还是大唐贵族的风尚?”
“说是贵族们玩弄风雅,也不全是。”晚馨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刚到宁王府时,也没有人这么做,都是在身上配上香囊。后来有一次,申王府上的郡主到咱们那儿玩,为了讨王妃欢心,给她的衣裳熏染了一回。小王爷在一旁看了,让郡主回头教我,我和两个小姊妹跟在郡主身边学了几天,就学成了。”
“申王府上的郡主?”
“对呀,就是迦忆郡主。她和小王爷是青梅竹马,从小都跟着慈恩寺的一叶大师学下棋的。”
迦忆郡主?听说申王的王妃阮氏体弱多病,没有为申王诞下一儿一女,府中仅有一位郡主,是王妃兄长的千金,过继过来的。但迦忆郡主清新可人,多才多艺,申王和王妃视若己出,疼爱非常。
之前虽然莎娜没见过本人,但也想象得到这位被长安城的老百姓称为“大明宫之花”的小郡主是如何亲切善良,惹人怜爱。先前,也听说皇上要为她做主,许配给汝阳王不是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拒绝了。
“小姐,小姐?”
一不小心居然晃了神,莎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刚才说到哪里了。
晚馨笑道,“我问小姐,可知道为什么殿下被陛下称为‘花奴’?”
“不是因为小王爷相貌……”莎娜还未说完,发觉晚馨似乎早已料到,转而笑问,“难道另有内情?”
但凡是与小王爷有关的事宜,莎娜都乐意多听到一些。她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少得就连和他说话时都觉得自己无地自容。
对于这些莎娜不知道的小秘密,晚馨仿佛怀里抱着许多等待炫耀的宝贝,就等着别人提及,然后沾沾自喜地拿出来。她嘿嘿笑着,暂停了手中的活儿,道:“这名字,与申王家的小郡主倒有渊源。迦忆郡主原不是李姓,虽出身名门,但在一群公主、郡主间却略有不同。才过继,少不得被诸位李家小姐排斥,而又被欺负得不敢出声的。而小王爷呢,在宫内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太监宫人都甚是宠爱,公主、郡主更有为了他争风吃醋的不计其数。二人的处地可谓是一天一地了。”
“小王爷十三岁那年春天,梨园花盛,圣上传诸位皇子、公主、世子、郡主以及几位得宠的妃子在梨园内赏花听歌,尽兴之余,圣上让李家几位小哥即兴写诗送给在座的其中一位公主或郡主。皇子、世子当中,就数太子瑛和薛王家的七世子秋泓最讨小姐们的欢心,得到他们献诗的公主、郡主便是当日最得意的人。但是,她们最在乎的,是小王爷的诗是献给谁的。
“当时啊,小王爷即兴作了一首截句,云,‘春水映梨花,何事惹芳华。纵藏五车书,不以争天下。’嘿,当时大家都四处找寻谁是他献诗的人,竟发现只有一人临池而坐,就是被冷落闲置的迦忆郡主。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神情也是闷闷的,就因为这句‘纵藏五车书,不以争天下’,最得宠的临晋公主气窄,便讽刺小王爷‘无意枭雄,愿为花奴’。陛下一听大喜,笑着连唤了小王爷好几声‘花奴’,自此这名字就跟着小王爷了。”
没有想到,这女气的名字后面居然隐藏了那么美好的一段从前,他当时是因为怜惜还是喜爱才写出了那样的诗句?迦忆郡主也是从那时被誉为“大明宫之花”的吧?就算只是听说,莎娜也能想象他是如何的勇敢和温柔,不惜得罪受宠的公主,也要维护被所有人忽略的“外姓”郡主,她真的又羡慕又嫉妒,哪怕自己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