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琎做了一个很沉的梦,梦中是绿瓦红墙,小桥流水。那烟雨一般的水墨江南,采菱女的歌声飘渺如柳絮风起,他站在柳旁,看到一个身穿紫衣素服的年轻男子在津渡旁对她微笑,两厢情宜,她笑靥如花。未待那男子伸出手,画面就成了庭院深深的梅子黄时雨,高墙飞檐,深如深海,他隔着透着咸潮味的纸窗,听到如风雨般的喘息声。他蓦然回头,看到那紫衣男子站在远处高阶上,表情模糊在烟色中。李琎骇然得失聪的听觉,被沿着鸳鸯瓦滴下来的雨滴“啪嗒”一声惊醒过来。
再睁开眼时已是傍晚,他从榻上起来,看到扒在边上睡着的莎娜,惊讶地睁大了眼。他看屋内的莲花漏时间也晚了,想要把她叫起来,手放到她手上时,却一时间拿不开了。
藕色的鲜嫩肌肤有着如同婴儿一样的手感,她的气息好像是蝴蝶扑翅,又轻又软,还有着……香香的味道。
他情不自禁地弯下腰,想要看清她看起来柔软香甜的红唇。其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唇,晶莹得宛如浸了水的红宝石。李琎轻轻咬下了自己的嘴唇,坐直了身子,从榻上下来。
周围的动静让莎娜醒了过来,她看到李琎坐在一旁饮茶,吃了一惊,忙起身跪地道歉。他放下茶盏,扶她起来,想要说什么,扶桑王子却在这时从外面进来了。
他看李琎醒了,很是高兴,走过来就连连道歉,“要是知道你身体不适,我就一定不会打扰了。”
“不必放在心上。”李琎想了想,转而对莎娜说,“你会跳拓枝舞,是吧?”
她点点头。
“那为王子跳一曲吧。”
“欸?”
“走吧,我为你鸣鼓。”
莎娜看他已经决定,又不好拒绝,连忙跟上去说,“那我去换舞裙。”
“不用了。”李琎叫住她,“你穿唐装跳。”
莎娜奇怪,“为什么?”
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撇撇嘴,笑说,“因为好看呀。”
心里被突兀地一撞,莎娜一时耳热,将手中的裙带在指间绕了绕,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才发现小王爷已经和扶桑王子到前面去了。她一阵羞恼,跺了脚急急跟上去。
每近傍晚,都是燕月京的客人相对少的时候。店里的都是一些劳累的行脚商人和闲散贵族,正在喝酒聊天时,见一名相貌秀美如女子的少年向正在喝茶的乐师借了羯鼓,在台前端坐下来。
客人们不禁惊奇世上居然有这样清丽美雅的男子,肤如凝脂,发如云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有人忍不住向店中的胡姬打探燕月京何时来了这样的美人儿。
“燕月京怎能有这样的福气,请得起汝阳王当乐师呢?”
“原来是连大唐皇帝都觉得美若天仙的汝阳王吗?”
一听说是汝阳王要鸣鼓,客人们纷纷都举杯停箸,满心期待着。或多或少都知道汝阳王的羯鼓是皇帝亲传的,怎能不好好看一看?就连在底下聊天的彤彤和菲菲都好奇他怎么会心血来潮鸣羯鼓?
“有鼓无舞,有些寂寞呢!”
彤彤瞟了一眼一旁扇风的丫鬟,轻笑道,“你们说他会邀谁起舞呢?”
菲菲冷眼一瞟,望向舞台,悠悠道,“赫连莎娜。”
“哼,怎么……”彤彤抬头一看,见到台上之人,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还奇怪汝阳王何来雅兴,却见一名身着唐装的妙龄胡姬拾裙走上了舞台。她一头碎金的长发随意盘在脑后,绿色的眼睛仿若灵猫,看向谁,谁都要被吸进去,迷了魂。有客人认出了她是店中的劝酒胡姬,不禁称奇,平日她端茶倒水也不留意,没想到站在台上,竟美得让别的舞娘黯然失色。
放着这么多人不理,偏偏选了一个新来的倒酒小丫头,彤彤气得直拧手帕,怎料她竟踏着鼓声自在地跳了起来。
“看她能跳成什么鬼样子。”
早有耳闻世称“皇族第一美男”的汝阳王李琎有三艺称绝,一是棋艺——钦点“天下棋圣”,一是弓道——九岁百步穿杨,再有就是自七岁开始学习的羯鼓。今日一见,果真不凡。李琎的鼓声顿挫有力,正身端坐如钟,鼓声却渐渐急如雨点。时而如大珠小珠落入鼓面,时而又如千军万马踏沙而来,其苍凉,其狂野,其洒脱,其飘逸,都令人不禁想到长河落日,孤雁天涯。
而这样急促的鼓声中伴着清凌凌的铃鼓声,就好像沙漠中的清泉,变得活泼天真。客人们见台上舞姬竟准确无误地踩上了他的每一个鼓点,她舞姿飘动,旋转如风,比扫过落叶的秋风都要快。她快得甚至看不清她的容貌。也忘了要喝酒,台下的客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店内只余下了二人的鼓声和铃声,他们不敢眨眼错过其中的一个瞬间,仿佛只有他的鼓能跟上她的旋转,也只有她的铃声可以和上他的节奏。
穿着唐装的莎娜如同幻夜中的精灵,舞蹈在云端上。
李琎喝了口茶,让小二把行云骃牵过来,准备到宁王府去。莎娜放了铃鼓,从里面跑出来,问他要去哪儿。她这是多问了,时辰也不早了他何必要留在这儿?
他牵着行云骃,定定看了她片刻,说,“去宁王府。”
莎娜一怔,低头不语。
“你随我一同去吧。我在宁王府留了一些舞谱,想要送给你。”
“我也去?”她不敢相信。
李琎看她惊喜时候的可爱模样,笑着点头。
她自然欢喜,不关舞蹈,只是能和他共处,能去他发小长大的地方,已经是大幸。
李琎正要扶她上马,扶桑王子从里头跑出来,兴奋地对莎娜说,“赫连姑娘,你的舞真是太绝太秒了!我还想要再看,你什么时候还跳呢?”
听到有人这么喜欢自己的舞蹈,莎娜很开心,可一想到如果不是李琎自己也不会上台,就抬头询问地望向了他。
“她今天没有空,以后吧。我们现在要到我爹那儿去。”
“宁王府?”源谦人一愕,急着问,“那我呢?”
“王子就好好在长安城内玩一玩吧。”
“可是……”
也不等他再说什么,李琎已经不想再搭理他了。他转身扶莎娜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拉着缰绳对马下因为突然被抛下而慌乱的小王子笑了笑,说,“王子也知道我身体不好,还是饶了我吧。”
“我……”
才想起自己刚才居然说过了类似的话,源谦人想后悔又不好意思,还找不到话来挽留,李琎已经骑马远去了。
李琎带着莎娜来到了宁王府,从马上跳下来以后小心将她扶了下来。莎娜回头一望,惊讶的发现传说中的宁王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金碧辉煌,相反,倒是一番古朴的雅致,在贵族云集的胜业坊,它甚至显出了几分冷清和寒酸。
她接过李琎递过来的缰绳,小心牵着他的行云骃,等他去敲门。过了一会儿,出来应门的人见到是小王爷,急忙匆匆把角门打开,行过礼之后跑到莎娜跟前又拜了一拜。莎娜急急回礼,双手把缰绳交给了他。
“赫连姑娘!”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向自己颔首的李琎,又看看把马儿迁走的家丁,拾裙走上了台阶。
门槛很高,她想,若不是自己刚才低下头注意看,恐怕会被绊倒。
王府里面也没有什么琼楼玉宇,几处典雅的园林设计,好像是随意布置,但也显出平常人家难比的清新雅苑。府内皆是绿瓦红墙,甚至带着几分江南气息,莎娜想要好好欣赏一番这难得一见的好风景,却又怕跟丢了李琎,只好寸步不离地紧跟着。
走了挺远的一段路,一个红衫少女从一簇树丛后面的月亮门内跑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了李琎怀里。莎娜吓了一跳,看得羞红了脸,那少女从李琎怀里抬起头,开心地笑着,急急地喘了喘气,“你终于来了呢!”
“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李琎轻轻点了点她的眉间,转过身和莎娜介绍道,“这是府里的一个上等丫鬟——晚馨,从小跟着我,所以才这样放肆了。”
原来是他的丫鬟,莎娜在心里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陈录事呢?我教他回来,怎么一直都没有消息?”李琎正经地问了起来。
看小王爷今天不是回来玩的,晚馨显得有些不快,但还是说,“他刚刚回去了,想来是在路上错过了吧。”
他想了想,点点头,又问,“王爷和王妃呢?”
“王爷陪王妃去慈恩寺上香去了。”
李琎眉头微蹙,难怪宛晴会一直留在府内,他看看四下没有别人,压低了声音,“那东宫呢?还在府里吗?”
东宫?!
莎娜霍地睁大了眼睛,心脏噗通噗通极速跳了起来。
原来不是宁王,而是……而是更加不能提及的另一个人……
晚馨臭着脸,毫不客气地说道,“昨晚来了一直都在呢!”
他低吟了一声,沉声说道,“你现在过去,说我现在人在王府。让独孤姑娘即刻回燕月京。”
小丫鬟点点头,匆匆就去了。
莎娜站在原地,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来不止是误会。她原本以为误会已经解开的时候,却发现了里面还藏着另一层谜团。
她抬起头,看到李琎关切的询问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原来长安之所以华丽得如此不真实,是因为,它是被一层又一层的秘密化作的迷雾笼罩起来的。
比起王府,他从小居住的地方更像是江南人家,一池清莲,脆竹凝香。他就是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一直到十五岁封王,搬离了宁王府。莎娜跟在李琎身后,踏上竹制的典雅小桥也不禁小心翼翼,怕发出的响声惊走了隔叶黄鹂。
裙子扫过竹叶的声音,好像残阳的私语,带着暖暖的却凉凉的暧昧。空气中的阳光和尘埃像晶莹的琥珀,李琎仿佛闯入了一段亘古的回忆,就连竹叶轻摇的沙沙响都掺着少女开朗的笑声。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儿?”
他蓦然回首,手中已渗出了虚汗。望着莎娜疑惑的双眼,那绿色的瞳眸里净化了阳光的纯度,李琎微微一笑,“去我从前的房间,我拿舞谱给你。”
“哦。”
走过铺设着各色鹅卵石的小径,映入眼帘的是一间雅致的小屋。他带她进了房里,让她坐在椅子上等一等,自己走到一座座书架后去找舞谱。
莎娜坐在屋内,仔细将他的房间观察了一番。这是藏了许多书,若是全书搬走,也要放好几车子吧?他还弱冠,该不会把这些书全读了吧?她坐着无聊,走近了书房,四书五经,各类兵书,还有琴谱、棋谱,各种野史正传齐全,简直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唯一的共通点恐怕就是——全部都是崭新的,让人甚是以为这些书只是摆设。
“前些日子我吩咐晚馨把书拿出去晒,她似乎忘记了。”李琎从里面走出来,对她笑了笑,“给。”
莎娜接过那几本舞谱,“谢谢。”她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一摞摞的书。
“怎么了?”
“这些书……”她忧郁了一下,问,“你没有看过吗?”
他眨了眨眼,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都看了。因为看过一遍就全记下来了,所以没再翻。”
“哦。”
“你笑什么?”他奇怪地瞅着她。
“没有啊。”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开心。
李琎耳根有些热,她的笑容真的是……很迷人啊。
“好了,别笑了。”
他正经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莎娜连忙收敛了笑容,他突然捏了捏她的脸颊。
似乎是微嗔着,却带着宠溺的味道,他笑了笑,“我会心动的。”
莎娜一愕,正要开口,瞧见晚馨在外面等着,只好低下了头。
“回去了吗?”李琎走出来便问。
“嗯。”她纠结地拧起了眉,“东宫也悻悻走了,没关系吗?”
他没有表情,淡淡道:“没关系。要是出了事,他还要求我的。”
晚馨吃惊,不敢说话,一时无语。
李琎正要吩咐晚馨一些事情,自她眼中见到莎娜走了出来,缄口思忖了一番,道:“下个月初三,太子若是还过来,你就到燕月京去接独孤姑娘过来。和往常一样就行了,不要惊动王爷和王妃。”
晚馨一听急了,“殿下你不管啦?”
“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喑哑了,“我只希望我还管得着。”
殿下这个样子,晚馨看了难过,想要说些什么逗他开心,一见他带来的胡姬出来了,改口道,“殿下,你要回去了吗?”
李琎回过头,轻手把莎娜拉了过来,点了点头。
“我和她先回去,你忙吧。不要告诉其他人我们来过。”
她点头答应。
他无声一叹,带着莎娜离开了。
“王爷的身体好些了么?”
他们站在燕月京的门口,已是傍晚,李琎把缰绳交给店门口的小二,看她担忧的样子,宽慰地笑了笑,“已经没事了。走吧,陪我喝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