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玉佩,抚了抚身边的行云骃,看到他走入了殿内,想了想,还是决定四处走一走。莎娜翻身上马,向西边去。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这是诗人眼中的大明宫——莎娜站在麟德殿前,抬头仰望着高耸恢弘的宫殿,却知道任何铺张奢华的诗句都不足以形容这宫殿的哪怕一角。
她站在空旷的前庭,听着耳边簌簌流过的风,那温暖潮湿的气息膨胀了她的所有幻想。
这儿就是大明宫最主要的宫殿之一,是皇帝举行宫廷宴会、观看乐舞表演、会见来使的重要场所,则天顺圣皇后也曾经在这里设宴款待扶桑遣唐使粟田真人。
莎娜望着由四座殿堂串联而成的麟德殿,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一般,这就是大唐乃至世界上最大的殿堂吗?
如此的雄伟壮丽,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殿堂和弧形飞架的廊桥,都是如此的不真实。而她确实是站着这里了。麟德殿甚至比梦里的还要壮丽,没错,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一定是一辈子都想象不出来的逶迤磅礴。
所有的官员都能以可以出席麟德殿宴会为荣,而所有的优伶也以能在麟德殿表演为至高无上的荣耀。
闻着从太液池吹来的夏日之风,莎娜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筋骨都如同那春日的秧苗,开始舒展,开始向外延伸。
如果有朝一日她也能像梨园部、教坊司和太乐署的乐工、伶人一样在这大殿之内表演舞蹈,哪怕只是在这廊下的广场,如果她的舞蹈能够被天下第一的男人赏识,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她低下头,看着脚下宽大的石板,闭上双眼,仿佛风中都有宴席上那飘渺的仙乐。她随着这阵阵的仙乐起舞着,每一阵风的停歇,都是羯鼓的落点,那川流不息的风是最美的霓裳,让她忘却了所有的伤痛和苦楚。
她自由地旋转着,跳跃着,好像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水底里游弋的鱼儿,在这广阔的空间里想象那盛大的歌舞盛宴,她在其中起舞,就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一个人的身上。所有人都为她的舞蹈而陶醉。
直到风停下了它匆忙的脚步,莎娜的舞蹈也停了下来。
裙摆还因为突然的停歇而轻轻摆动着,她回过头,微微愣了一下——不远处,李琎靠在一旁的阑干上注视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新奇的动物一般,双目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莎娜害羞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在眼底那一小块地方看到了他的衣摆。她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他。
他还有些怔忡,嘴角轻轻扬了扬,问,“你来长安,是为了跳舞吗?”
她点头。
“想在圣上面前起舞?”
她点头,又觉得这样太狂妄自负,急忙又摇了摇头。
李琎笑了起来,宽慰道,“任何一个舞者都当以能为大唐天子起舞为荣光,这没什么好羞愧的。这不是野心,而是非常美好的愿望。”
莎娜望着他,发现他的眼里透露着非常温柔的光芒。他很聪明,可是有一些东西,他也许是不会明白的。她低下头,淡淡笑了一笑。
皇帝的棋待诏与扶桑王子的对弈,最后以大唐得胜而结束。莎娜看李琎说着这个事情时候的表情,好像有些受不了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他那个时侯微微不耐烦的语气显得他有些像小孩子,让莎娜不禁笑了起来。
不知为何,每次莎娜笑的时候,总会看到他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让她觉得笑得很不应该似的,又总是忙不迭收起了表情。
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李琎把莎娜送回燕月京的时候时辰已经很晚了,歌舞昇平的西市差不多都已经歇业。莎娜从后门偷偷溜了回去,不敢惊动其他人,要进门之前李琎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她还没有来得及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他就已经又把手给放开了,让她怀疑究竟是不是真的。
店里的人几乎都已经睡下了,莎娜望到桑玉的房间也没有了灯光,梳洗了一下也爬到榻上睡去了。
那天晚上,莎娜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到了一对兄弟和一个女人。但是,他们都不是她所认识的,甚至是不曾见过的。兄弟俩虽然表面和睦,背地里却为了那个女人而费尽心思,最后,好像是弟弟得到了女人,但是最后女人却嫁给了哥哥。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奇怪的梦,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刚好亮了,她努力回想着梦中人的样子,却只有一片金黄的光彩,其他的都想不起来了。有一句话,不知为何,她深深地记在了脑海里。
梦中,那女人缓缓回过头,目光里含着深不见底的寂寞和温柔,问其中一个人,“一个女人,比起万里河山,毕竟卑微得多。”
总归,这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梦,莎娜梳洗过后就不再去想了。又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她高高兴兴地来到前堂准备开始招呼今天来的第一批客人,忽然却听说桑玉一大早就不见了!
莎娜惊讶极了,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去找哥哥,问是怎么一回事。
“说什么一道早就不见了,分明是昨天晚上一晚上都没有回来!”
“没回来?”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回,她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怎么会?”
“你不是昨天一晚上都和她在一起吗?难道你没有跟着她去?昨儿个我看你们迟迟没有回来,就跑到薛王府去打听了,才知道她后来被汝阳王府的马车给接走了!你昨天上哪儿去了,怎么没有跟紧她!?”
看鲁洛着急的样子,莎娜心里不是滋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王爷昨天一个晚上都和她在一起,天快亮的时候才送她回来的,怎么会又把桑玉给接走了呢?
果然,他对桑玉还是不能忘怀的吧?
可是,没有理由啊!如果他要留桑玉,昨天怎么又突发奇想带她去大明宫呢?莎娜料想其中必有蹊跷,草草敷衍了哥哥,就跑去找老板安杨了。
安杨这边也是急得团团转,一直絮叨着桑玉不在没人跳舞之类之类的。
“难道要彤彤和菲菲两个人跳一整天?桑玉到小王爷那里去了,也不知道要留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要是她十天半个月不会来怎么办?就她们两个跳,那不累死忙死?哎哟,她们跳得又没有桑玉好,店里的生意可怎么办啊!”
看安杨这样着急,莎娜想到了自己。如果是这样,她说不定能够上台。可是,她岂不是在乘人之危了吗?想到这里,她还是摇摇头放弃了。
“欸?”安杨突然想到了每天在院子里面跳舞的莎娜,虽然他没见过,可听其他人说她跳得挺好的,比不痛彤彤和菲菲差,“不如你上台跳吧,也不用太久,就一两个时辰,菲菲休息好了你就可以下来了。”
莎娜连忙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从外头回来的鲁洛听到了,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好好好,待会儿她就上台了。”
“哥!”
她急得直跺脚。
安老板可不管这么多,一看事情定下来,神清气爽往外面去了,莎娜叫都叫不回来。回过头她责备起大哥来,“你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不行?你不就是想跳舞吗?这么好的机会你放手让它溜走?”他边说边把她的舞衣和铃鼓找了出来。
“现在桑玉姐姐不在,我不能乘人之危的!”
“你以为你跳两圈客人们就忘记桑玉啦?”鲁洛真是不知道这个丫头是太自负还是太自信,真是大言不惭,现在他也懒得教训她了,“你就是去补个位置,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道理她也知道,她哪能跟是桑玉姐姐比?可是,要是真上台,少不得要落下话柄的。她想等到有一天,老板真的看了她的舞蹈,真心诚意地希望她的舞能够给燕月京带来红火的生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作替补叫上台去。
“我……”莎娜心里别扭极了,“我不去!”
“你……”
鲁洛正要训他,一个前面的劝酒胡姬走了进来,看看正在争执的兄妹,犹豫了一下,对莎娜说,“汝阳王来了,请莎娜去陪酒。”
“小王爷?!”莎娜眼睛一亮,立即想要出去,却被鲁洛挡在了前面,他把东西塞到她怀里,“去跳舞!”他的目光凶狠起来,气汹汹撸起了袖子,“好家伙,还敢让我妹妹去陪酒?!”
他一把推开了那个胡姬,风风火火走了出去。小王爷那么纤弱,哪里是哥哥的对手?莎娜放心不下,手里的衣物没顾得上放下,往外面跑去追鲁洛。
大约是前一天受了凉,李琎一早起来就觉得脚底像踩了棉絮一样无力。本想在家里好好休息,晌午时管家却来报,一位叫源谦人的自称是扶桑王子的人来找他下棋。李琎百般无奈从床上爬起来,还想以身体不适为由把贵客请走,皇上的口谕却接踵而来。
“扶桑来使,花奴当善待之。”——区区十个字,他却必定不能把源谦人请走了。
有点后悔昨天晚上出现在金銮殿,申王叔叔虚张声势,他竟然还将信将疑去了。本想着圣上的棋待诏怎可能失手?果真去到时双方才下了三十三手,实力相差悬殊,源谦人已经认输了。
当时源谦人问起那位棋待诏在国内是否第一,翰林院的学士们胡编乱造说了一句“只是第三”,紧接着源谦人又要求和全国第一对弈,学士们说只有胜了第三人才能会第二人,胜了第二人才能会第一人。当时李琎见众人皆散了,想去找莎娜,不知是谁嚼舌根和源谦人说“花奴乃‘天下棋圣’。”李琎就此被这个远渡重洋的小王子给缠上了。
平时如果不是逢初三、十七,他要在傍晚去接桑玉,他都是不会出门的。除非皇上有旨,否则他必定是下了早朝就回到家里喝点酒看看书就过了一天了。像他这样的人,哪里知道长安还有哪里好玩?但实在不愿与王子对弈,李琎在他没开口前,就主动提出要带他去看长安最美的胡旋舞。
王子是扶桑人,从没看过这充满西域风情的舞蹈,听到李琎这么说,也暂时忘了下棋的事,随着李琎去了。
“咳咳咳!”
谁知到没见到长安最美的胡旋舞,还被莫名巧妙地被兴师问罪了呢?李琎掩口咳嗽了好几声,嗓子很不舒服,皱眉看向怒气冲冲的鲁洛,“你说什么,独孤姑娘从昨夜就没有回来?”
“少装蒜!”他愤怒地抓起了李琎的衣服,“不但让她留夜,还想让她留在王府里给你当填房吗?我决不答应!快把桑玉还回来!”
就算他不答应,要是他真要娶桑玉,又有谁能够阻拦呢?李琎虽然不了解鲁洛,却知道他在桑玉心中的地位——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地位的。但恐怕真要和他争论这些,只会激化他们的误会和矛盾罢了。李琎看了一眼云里雾里的扶桑王子,认真地对鲁洛说:“我昨天真的没有留独孤姑娘,她现在也确实不在我府上。”
“你敢让我到你家里去搜吗?”
“大哥!”
莎娜急匆匆地跑过来,听到哥哥居然说出这样放肆的话,真是吓得三魂掉了七魄。她一看向来温和的李琎已经皱起了眉头,生怕这回哥哥完蛋了,一走上前就噗通跪到了地上连连道歉。
“莎娜你跪下来做什么?”鲁洛生气地拉起她,她怎么也不肯起来,“不用和这种淫贼道歉,我没说错!”
“哥!”
“赫连姑娘,你先起来吧!”
这沙哑的声音中贯穿而过的寒气让莎娜为之一振,她怔怔望着满脸虚汗、面如白蜡的汝阳王,忙不迭扶着桌子站起来。她从没看他如此生气,更想不到,她会从他冰冷如霜的眼中看到——修罗!
“陈录事!”一旁跟来的王府差人心知不妙,俯身在地听命。
李琎扶着桌子,桌上茶碗酒杯都瑟瑟发声。他沉下一口气,道:“你到宁王府上,看独孤姑娘还在不在那里。要是在,让她马上回来!”
陈录事叩首拜过,匆匆去了。只留下怔忡的莎娜和鲁洛,哑声无言。
宁王……
莎娜咬着嘴唇,偷偷瞅了一眼哥哥,心里一阵抽痛。身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抬起头,看到李琎面无血色仿佛死人。他默默转过头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耗尽了最后一口气,倒到了她的身上。
“王爷?!”
李琎倒下之后莎娜才发现他通体都滚烫得厉害,烧得这样要紧还要陪扶桑王子,真不知道那位扶桑王子安的什么心。
汝阳王在自己店里倒下了,安老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差人找到了西市最好的胡医诊治,生怕有个三长两短。莎娜在一旁守着,听胡医说了情况,虽然松了一口气,却越发心疼。胡医说李琎并无大碍,就是本来身子骨就不硬朗,昨夜又染了风寒,没休息足够才病倒的。想到他昨夜将御寒的斗篷给了自己,莎娜又内疚又难过。
她煎了药让李琎服下,守在榻旁,望着外边走来走去搬运柴火的哥哥,叹了声气。自从小王爷说桑玉姐姐在宁王府以后,他就变了样,消沉了许多。一时间,莎娜也想不出办法来安慰他,因为,对方是宁王李宪。
也许鲁洛觉得小王爷年少英俊,善于察言观色才得到封地封为郡王,没什么实在的本事,也是贪图桑玉的美貌,给不了她幸福,所以才对小王爷毫不客气。但宁王是不一样的,他是圣上的兄长,先皇的嫡长子。这世上的东西,除非是他拱手相让,否则是争不到的,就算是天下,亦是如此。
莎娜望着榻上的李琎,他沉睡的时候眉头也是微蹙的。他在想什么呢?莎娜不禁想,那样一个人的儿子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知过了几多时,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外头的声音也越来越不清晰。夏日的阳光下,莎娜终于耐不住倦意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