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琎把桑玉抱进了偏殿的一间房间里,朝外大吼道:“传太医!”
桑玉面无人色,即使被放到了床上,也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袖,好像他是她最后一根稻草。李琎从她眼中看到了害怕和绝望,牢牢抓着他的手让他的手连手都涨红。
“救我……”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他咬牙,心一横,肯定地答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他擦着她额头上的虚汗,心急如焚,听到外面传来人声,转过身刚要骂,见到是莎娜,转而朝外头大吼,“人呢?!太医呢?都死光了吗?!”
莎娜跑过来扑倒在地上,害怕地看着下体鲜血淋淋的桑玉,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桑玉姐姐!你、你怎么样了?”
桑玉死死地抓着李琎的手不放,望着她的眼神古怪又迷离。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突然,好像顶上了最后一口气,桑玉晕了过去。
“姐姐!”
东宫和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医匆匆赶来,他一见到榻上奄奄一息的桑玉,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屏风前却了步。莎娜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来不及问,太医已经在给桑玉诊脉。
“她怎么一直在流血,止也止不住?”李琎将手从桑玉手中抽出,问眉头紧皱的老太医。
莎娜见到榻上一块模糊的血肉,霎时间忘了呼吸,她呆呆地望着李琎。
他成功了……
“殿下,这位姑娘本来身怀六甲,现在已经小产。加上长时间安胎不足,恐怕现在性命难保。”
莎娜听了整个人呆住,坐到了地上。
只听见李琎骂道,“没用的东西。来人!传太常寺卿!”
“太师!”
她一愣,太常寺卿加云柯是药王孙思邈的传人,世称“医仙”,他或许可以救回桑玉。可是——莎娜怔怔望着为难的东宫——他竟然犹豫了。
“既然吴太医说救不了,就算了吧。一个舞娘要是动用了二宫的御医,恐怕……”
“东宫。我只有这一次不称臣,用大哥的身份劝告你。”李琎霜寒着脸,一字一顿说道,“做人不可以太过分。”
话落之后东宫面色俱寒,莎娜见到他紧握的拳头,终于相信了李琎说过的话。只见李琎撩开了帘子朝外喊道,“传太常寺卿!”
不消片刻,加云柯背着药箱从外面进来,匆匆向东宫和汝阳王行了礼,请莎娜让开,他便为桑玉诊断。
莎娜怔怔望着气息飘忽的桑玉,忽然抬起头看了东宫一眼。这一眼看得很深,如同对他的失望。东宫生生一振,逃避着将目光移开。
“两位殿下。”
外头走进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面色白净,莎娜见他衣着不凡,以为是什么高官,正要行礼,被李琎按住了肩膀,他示意着摇摇头,撩开帘子走了出去。
“高大人?您怎么来了?”
来人抬手用袖子掩住了半边笑颜,眼睛眯成了两片月牙儿,“陛下有旨,赫连姑娘往御花园赏花用茶,已让尚食局准备了洛阳最可口的点心小吃,供赫连姑娘品尝呢。”
李琎并不惊讶,反问道:“圣上现在何处?”
“皇上还在太后那儿陪娘娘聊天。”对方往里瞟了一眼,故作惊诧地睁大了眼,“嚯,加大人也在呐。下官有礼了呢。”
加云柯正在施针,不便出来,还是拱手还礼道,“公公多礼了。”
“赫连姑娘,圣上的旨意不可怠慢,还是要快一些哦。”
莎娜走出来,忧心地望了桑玉一眼。
“加大人妙手回春,独孤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赫连姑娘大可不必担心啊。”
看出了莎娜的犹豫,他笑着劝解,但她还是迟疑着站在原地,不肯走似的。直到李琎在后面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连连答谢,随高大人去了。
他们前脚刚走,文昕后脚就来了。
加云柯正在救人,需要清净,李琎他们从房里退了出来,问文昕有什么事。
“太后和皇上宣两位殿下过去,万安观的顾灵修真人自西域归来,带来珍奇名贵的香料,要为二宫奉香。”
顾灵修?李琎侧过身,瞄了一眼里头的加云柯,还没考虑好究竟要不要过去,太子已经答应即刻就到了。
这几日洛阳天气开始回暖,仿佛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似的,秋老虎烤得大地生烟。而留在洛阳的皇族们,也开始谋划起了结束行程之前这几天的娱乐活动。
李琎和东宫前往太后寝宫的路上,不断地看到有人匆匆忙忙地将击鞠的用具运往专为马球而设的沙场。李琎努了努嘴巴,皇帝还真是有雅兴。
自凉亭外规站着几名衣着光鲜的宫女,见到两位殿下过来,分别打起了两把伞,将他们迎进了亭内。
亭外皎阳似火,亭内凉风习习。
自亭上徐徐留下的水经过屋檐散成了水帘,远远望去,如同一个银质的笼子般,将炎热的秋天里仅有的一丝凉意关进了笼子里。
身着白衣白纱的顾真人跪坐在竹席上,面前放着一顶龙凤五彩飞云香炉,超然脱俗,素颜之中描出了一笔浓墨重彩也画不出的瑰丽。她抬起眼,那双冰灵的眼中带着几分空洞和静寂,背脊微曲向两位殿下行了礼。
二人象征性地回了礼,又对太后和皇帝行了拜礼。皇帝在自己近旁赐了座,让二人都坐下,下令让顾灵修开始调香。
“听说西域的太阳可厉害得很,还以为顾真人去了三年,回来必定已经晒得跟那些昆仑奴一样——黑炭似的了,没想到啊,还是这么的出水芙蓉呢。”皇帝身边的高大人说着玩笑话,也让席上的各位不禁笑了起来。
太后眼帘微垂,细长的睫毛在眼底映了一片淡淡的灰影,极为美丽,“顾真人天生丽质,哪是西域的太阳就能够征服的?”
李琎喝着酒,由着他们说笑,自己也没什么心情参与这些谈论。见到顾灵修玉手在头上寻了寻,侧过头时神情有一瞬的讶然,他从旁边折了一支海棠,走过去送到了她面前。
她微微一愕,那一缕笑影像轻烟一样飘渺无光,她双手接过海棠,打开了香炉用花枝轻拨香片,就用这支海棠来调香。
太后与皇帝对视了一眼,眼底皆露出了一抹不可解说的笑意。
太后捧起了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雅声说道,“若是说善解人意,这世间的男子想必是没有一个能够比得上花奴了。”
李琎抬手谦恭,“娘娘过誉了。”
“哀家说的是大实话。花奴,你如此识人心,天下之人皆可为你所用,你可知道皇帝今日一直跟着哀家这把老骨头是为了什么?”
他看了皇帝一眼,只见皇帝英眉一挑,脸上尽是不以为然。
“臣只会下棋,棋子是无心之物故而能为臣所用。人有心,所以臣所不能。”李琎拱手拜道,“臣目光短浅,不及圣上一分,君心难测,臣不敢妄自狂言。”
“呵,你倒是和哀家打起太极来了。”太后冷冷一笑,挥挥手,“罢了罢了,你自小就是这样,从来都不会轻易让人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开心啊、难过啊,也不会写在脸上,哀家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却不愿意说开,那就哀家说了吧。皇上看上了刚才跳舞蹈胡姬——不是倒下去的那一个——想要将她带回大明宫。本朝也不是没有要胡姬当妃子的先例,但是也不能是个标致的人儿就要了,也得知道那人的秉性如何。哀家可是知道,你和薛王家的七郎厉害得很,全长安的美人儿都跟你们有牵扯,想必那位胡姬你也认识,你可好好跟哀家说说,那人配不配给皇上当个才人什么的?”
袅袅的香气,渗进了每一颗水滴里。
李琎跪在竹席上,盯着膝下的席子发了一会儿呆。早就知道这一切躲不过,当初不想让她在皇上面前跳舞,就是不想失去那些也许还存在的机会,可是,他没有说明,她也不会懂得,他们是在什么时候擦肩而过的。
“回娘娘,那位姑娘是燕月京的赫连莎娜,为人友善,性情温和,天资聪慧,而且不似一般胡姬那样放荡不拘,重礼节,有身教。”
他说的是实话,他可以对很多人撒谎,但是提到她,他说不出一句假话。李琎紧紧地咬住了牙关,感觉到背上一股寒流窜遍了全身每一根筋脉。
“哦?莫不是你想要在朕的身边安插一枚棋子,故而向朕举荐她吧?”
皇帝这句话,是替太后说的。李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是他应该放手的时候了吗?此番放手,不似从前。从前,他趁她不注意拉过她的手,又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开,那是因为知道今后还有更多机会将她的手牵牢。可是这次,也是趁她不注意,若是放了,就再也握不住了。
他拱起的双手握成了拳,嘴角划上了一抹奇怪的笑容,“臣愚钝,据臣所知,太子殿下也认识赫连姑娘,陛下和娘娘可以问一问太子的看法。”
太后侧过头,意味深长地问道:“东宫也与赫连姑娘交游?”
东宫一直坐在一旁,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一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生生地恍过神来,跪起来拱手说道:“回娘娘,据儿臣所知。赫连莎娜论才艺只有舞蹈出众,至于人品,也是平平,若要入宫,恐怕还不够。”
皇帝听了眉头轻蹙,拿起案上的茶盏,低下头呷了一口茶,一句话也没说。而太后却在一旁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美目中流过了些许光华,“看来,喜欢那姑娘的不止是皇上一个人啊。”
东宫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连叩首认罪。
“儿臣该死,儿臣绝无此意,望父皇明察!”
“好了!”皇帝突然站起来,宽袖一扬,厉声说道,“这江山都是朕的,何况一个女人?朕三刻之前想要,三刻之后又不想要了,那又如何?难道朕丢弃的东西,你要马上去拾回来吗?莫怪朕没有提醒你,你是朕的太子,不是街边的乞丐和野狗!朕如今不想要那个胡姬了,你何去何从,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不顾现在还在调香的顾灵修,皇帝向太后告了退,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李琎和东宫等人忙不迭恭送圣上,本来以为是松了一口气,但是此刻李琎跪在地上,却还是双膝冰凉。
一路送太子回东宫的高力士一直匆匆走在前头,太子走在后面若有所思着刚才的事情,也不知道皇帝和太后是为了试探他还是真的想要收了那个叫莎娜的胡姬。总之一切皆怪他太过鲁莽冲动,才铸成大错,如今想必二宫心中他已然是一个荒淫的太子了。
听闻那胡姬和太子太师私交甚好,原以为他们二人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然后方才太子太师的所言所行,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也不知道他到底作何想法。反倒是他因为李琎举荐莎娜的缘故,生怕父皇真的收了莎娜去而吐了真言,搞得龙颜不悦。
等等,莫非,李琎就是想到了这一着,知道自己这样说,待到二宫问起时必定是如此反应,料定如此之后皇帝必定不会再想那胡姬,而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吗?
好一个李琎,在太后娘娘面前谦虚得很,其实连他都敢利用了么?
“太子殿下。”高力士已经到了东宫,向太子行了别礼,“午时三刻陛下要与诸位殿下和大人们一起在沙场打马球,殿下莫要迟到了哦。”
太子连连答是,让文昕送走了高力士,自己回到房内。想到李琎的种种,一股莫名的厌恶和嫉妒抹上了心头。虽说一直尊称他为大哥,他也高居太子太师的席座,但是他的狂妄和无礼却已经到了他没有办法忍受的地步。
就因为皇帝喜欢他、赏识他,他就这般妄自尊大。他堂堂一个太子皇储,凡事却处处都要听他吩咐,实在是颜面尽失。上次桑玉一事,他居然也敢对他大呼小叫的,区区一个汝阳郡王,敢对未来的皇帝这样指手画脚,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再也不要过这种委曲求全的生活,再也不要唯唯诺诺听他的吩咐。
——李琎,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生不如死!
太子忽然想到六弟李瑶也与李琎积怨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