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说起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师父,蒲团总是一脸自豪。
因为她师父与旁人的不同,并不是什么长着山羊胡子的怪老头,也不是什么沉闷刻板,怪腔怪调的老夫子。
长着一张二八少年的俊脸,明月清风,一双桃花眼,不知勾了多少小姑娘,光这一点,已经足够蒲团在同龄小孩之间耀武扬威。
那年下了场雪,寨里的小池塘上积了一层细腻腻的薄冰,冰上几棵枯草软趴趴附在冰面上,亲昵无比,冬天来了。
他背着篓子,七拐八拐上山采药,不小心踩着个软软的东西。蒲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一身的伤,头上破了个大口子,血淌在周身的雪地上,已然是冻僵了。
他忙解了衣带,裹在她身上,轻轻抱她回去,山路难走,况是积了雪。雪不厚,路却滑,一脚深一脚浅,他跌了好几次。暮色将近,才回到寨里。
有些冷,他打了个哈欠,踱至床边披了件儿花花绿绿的衣裳,那衣裳他最喜欢。
他拂袖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又烧了滚水为她擦身。
“不知救不救得活。”他轻叹一声,起身温了一盏香茶,南海的长仙真人送的,他也不晓得什么是好茶,闻着香便收下了。
茶色微熏,执杯的手顿了顿,不知道,救她是不是个正确地选择,能不能救得活也很难说。
况且此刻,他也自身难保。官府的布告都快贴到他脑门儿上来了,八年了,真佩服这些人的毅力,他只好找了个这样的地方,暂且躲一躲,再说,这地方也不隐蔽,难保官府不会找来。
虽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人,眼下也实在不忍心把这小姑娘扔出去。
遂撇了撇嘴角,手指一翻,那茶盏便稳稳的倒扣在桌上。急急在床脚翻出个布搭子,将一卷儿银针利索的抖出来。
施针煎药,喂水做汤,整整三日。
她也算争气,悄然转醒。
醒来后,发现床边伏着个男人,也不过二十多岁,花花绿绿的像只大孔雀。她唬了一大跳,抱着那床绿被子不肯撒手。
他也突然醒了,歪头支着腿笑。
她第一次见到会笑的孔雀,怕的要死,怕的想喊娘。一张脸深深埋到被层儿里,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眼珠乌溜溜儿转。
“你叫什么名字?”孔雀缩了缩子,声音柔柔的问。
她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像团棉花,却让人感到实打实的安心。
“不晓得”她呆呆的答,盼望那孔雀能对她多说些话。
“呐,我救了你,你要怎样报答”孔雀突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眸子亮亮的,剑眉星目,看着舒服。
她不知该怎么答,脑子里乱乱的,她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我跟着你如何?”
他着实被这小姑娘的勇气惊到了,他以为不过是说些将来报答之类的话,留下?留在这里?和自己在一起?
“我是会杀人的”他沉声道,姑且先打断她这个念头,他才二十三,还未娶妻,总不能先有个孩子。童养媳的话……这孩子此时尚小,样貌未定,万一将来长的不尽人意,歪瓜裂枣,栽到自己手里,实在有些亏。
“可你没杀我”她坚定回应。
他正要说什么,她又忙吐出一句话“我会做饭。”生怕他赶走她。
做饭,他眼睛一亮“明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他撇了一眼,发现地上有个脏兮兮的蒲团,轻轻补了一句“你叫蒲团。”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过头,除了食物。他最后悔的事,也不过是逃的仓促,没带上家里的厨子。于是,他吃了八年馒头。
想着自己有了个名字,还有了师父,心里暖暖的。
“师父,你为什么盯着我?”蒲团有些疑惑。
“我觉得,你生来一副做饭的面相,如果可以,就做了今天的晚饭吧”某人的师傅嘴一咧,一个谎话。
“好”她答应的真诚。她如果料到,那人面兽心的黑心师父要让她做一整个童年的饭,她绝不会答应的如此爽快。
好在后来有了她师娘,师娘一声陆清风,师父保管比兔子跑得还快。如此一来,蒲团轻松了不少。
师父是在一个春天娶到师娘的。
按理儿说,她师父这样儿模样儿有模样儿,要武功有武功的,本就不多见,娶妻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奈何师父领着一个她,媒婆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亲事吹了一门儿又来一门儿,就这样儿,一直拖到他二十九岁。
师娘是隔壁村的,圆圆的脸不怎么特别漂亮,可总买糖葫芦给蒲团吃,因此她觉得师娘是除了师父这世界上第二可爱的人。至于为什么不是第一,她老说对牙不好,因此总是比师父买的少些。
师傅师娘大婚那天,寨子里漫漫天飘的都是柳絮,软软绵绵的,和师父的声音一般。师傅师娘穿得红彤彤,暖烘烘的。大家都来参加喜宴,村里几个小乞丐也来蹭蹭喜气儿,讨两杯酒吃。
同来的还有一个未曾见过的玄色袍子的师叔,那师叔古板的紧,更为可气的是,他还领个玄色袍子的小古板。
喜宴无聊,还没到开席的时辰,她遂偷摸儿溜了出来,去后山打几颗果子。好巧不巧,那小古板正坐在最大的果子树上,眉目细长,冷清清盯着她看。
“你盯着我做什么,莫非看上我了”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她先开口。
“切”小古板嘴上不屑,脸蛋却一点儿都不给他长脸,刷一下红到脚后跟。他从树上跳下来丢给她一串果子,慌乱跑掉了。
原来这小古板也并不古板,蒲团嗤嗤的笑,“以后常来啊”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师父告诉他,小古板的名字叫沈末,往后的日子,他果然常来。还是靠在那棵果子树上,眉目冷清,他总是冷冰冰的。
“拜托你件事儿”他绞着自己的头发,啃了一口果子对蒲团说。
“啥?”蒲团摸了摸鼓胀的肚皮,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再多说一个字儿。
他沉默了半晌,哑然开口“帮我找找我弟弟”
蒲团来了兴致,支起身子打量他一番,眉是眉,骨是骨,倘若改了皱眉这个臭毛病,也是张顶不错的皮相。他不错,弟弟自然也不错,蒲团堆笑问他“什么模样儿啊?”
“我这样儿,半分不差”他正色道,眼底漾出一抹温柔。
遂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与蒲团相告。蒲团听完抽着鼻子,赌咒发誓一定帮他找回来。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最好的朋友。
好在一年后,她终于找到了。把他带回来,师父师娘了然于胸,并不多问。师娘还给他做了件儿象牙白的银月袍子。
只是沈末却不在来了,整一年也只来了那么一回,叮嘱蒲团不许将此事告诉他父亲云云,自此杳无音信。蒲团有时也会想念他,只是不知道他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