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团做了一个很久很久的梦。
梦里一团儿青烟儿和善的飘着。一大树白梨花儿开的招摇。梦里也不知是谁的影子,她,自顾自的游荡,不一会儿便走到了白梨树下。
蒲团的影子斜斜的,树上躺着个少年。
想必是个美的,不过定论也不能下的太早。不自觉想起十年前长安街上遇见的那位“美人儿。”体态丰匀,姿态婆娑。长发泼墨,身上裹的是罗云店的浮冰绫子,隐着白玉色的肩儿,面上罩着个纱儿缎儿。时不时抿两把自己的刘海儿,掐了腰轻飘飘儿的走,惹得一街的人都回过头去看她。
蒲团自然也要看,好看的东西她一般都要凑过去看看。师傅也便任着她那个爱凑热闹的性子,由着她整日满街的跑。
等她忙赶过来,人已经围了小半圈儿。满眼都是这圈儿人民群众的大屁股小腿儿之类。于是便想向前跑上一跑。
这一跑,没控制住什么力道,脚丫子一离地就不听使唤。愣生生一头撞到了那位姑娘的屁股上。蒲团眼冒金星,自然晓不得是撞在了哪里。
姑娘回头看她,眉眼儿弯弯的。蒲团晓得她是在笑,却不晓得她是在笑什么,也呆呆跟着一起笑。
姑娘弯腰来捡她,伸出双脆生生儿,葱管儿般的手。且蒲团当时年岁尚小,辨不得什么美丑,只觉得这手充着一股子暖香儿,这么香软的手,蒲团自然是要拉上一拉。
但师父交她什么做人要坚持不要忘本之类的,蒲团这才想到她的目的不过是想要看看这美人儿姐姐的样子。饶是如此这手还是要拉的。
遂挣扎着起身想要去拉,未曾想到那姑娘却猛地收回了手。蒲团失了重心,眼看着要跌倒,慌乱乱的凭空抓了一把。
天道好轮回,姑娘那细细抿过的,引以为傲的刘海儿,此时正稳当当儿的攥在蒲团的手里。
姑娘惊叫一声,弯腰后退,蒲团顾不得许多,另一只手向那薄雾似的面纱抓去,借力轻轻一扯,就给扯掉了。
姑娘登时花容失色。
蒲团之所以觉得是花容失色,并不因为她新读了什么书,而是这姑娘五官委实长得紧凑了些。鼻子嘴巴都凑在一起,像个攒苞儿不开的花骨朵儿。花骨朵儿就花骨朵儿呗,还是个被一屁股坐扁的花骨朵儿。至于失色那就更简单了,姑娘小脸儿惨白惨白,一点儿颜色都没有,不就是失色嘛。
那姑娘尖叫了好一会儿,围观群众哄的一声散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蒲团突然觉得眼前的姑娘长得有点可怕,且越看越可怕。
哇……蒲团终于哭了,被吓哭了。
“你这个丑东西,哭什么哭,老娘今天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你。”姑娘扬手遮住脸,骂骂咧咧的跑掉了。
蒲团疑惑,“我很丑吗?……”
于是从地上爬起来,飞似的回家找师父。
“师父,我真的很丑吗?”她一脸委屈,巴巴儿等师父回答。
彼时,她师父摸着她头上的八个冲天揪,抹了一把她绿油油的小脸儿,慈眉善目,语重心长道:“怎么会呢,师傅的化妆手艺是你师娘亲自教的,怎么会丑呢。”
彼时的彼时,她貌若天仙,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师娘,将她的师父与手中的菜篮子一并从里屋扔了出来。
想起街上的那位姑娘,原来自己不是被吓哭,而是活生生被丑哭的。
蒲团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连着那八个冲天揪和绿脸蛋一并颤了颤,哇的哭了。
想到这儿,蒲团觉得,还是看清楚为好。
可现在眼睛里迷雾朦胧,并看不清树上人的样子。想是发丝遮了眼睛,捏了指尖儿,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这次,她看清了些,少年身边的树枝子上,还放着一架刻着彤云密布的乌木古琴。
蒲团走到树下,少年翻了个身,墨色的被风扬起来,柔柔的拂在她脸上。冰凉凉的触感,痒痒的,可惜又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伸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那发丝随着指缝儿的力道乌泱泱打了几个结儿,乱糟糟儿的,看着不大舒服。
蒲团粘起其中一个不怎么出众的小结儿,准备捋捋,切莫想到,翻挑的指尖儿又欠带出旁边的几个,乱糟糟如麻线,蒲团烦了,气呼呼扯了两把。她从来不是什么安静有耐心的性子。
还记得寨子里葛大娘要去山下的东市买几斤菜籽儿,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把自己的小孙子交给蒲团照顾。想是能吃到大娘家的卤豆腐,且小孩子大多喜欢睡觉,她欣然答应。
结果事情并不顺利,自大娘走后,孩子便闹腾起来。先是打翻了几个青瓷的大碗,接着撕掉了几张儿柳宗元的字画儿,即便是假的,她也心疼。
砚台毛笔墨汁儿白纸乌泱泱洒了一地的时候,蒲团忍不住了,冲上去给了那小孩儿两个响亮亮的巴掌。
不负众望,小孩儿大哭特哭了起来。她本没想着答理,可转念一想,小孩子都是比较跳腾的,自己打他,也着实心眼儿小了些。
蒲团手足无措的拿出一方蓝色的帕子给小孩儿抹眼泪儿。那帕子是昨儿个沈月感冒抹鼻涕沫子的。
大抵是因为受到了旁人的照拂,委屈便如大海里的浪花儿,一浪接着一浪。鼻泡也争气的为他的声嘶力竭呐喊助威,擦完又冒,冒完又擦,一泡接一泡。
蒲团烦了,双手一揉,把那帕子团成一个乱哄哄的团儿,轻轻扬手,满眼慈悲,将那帕子团儿,一股脑儿塞进了小孩儿的嘴里。
然后将他抱出去,又不知在墙角里窸窸簌簌下了一番什么功夫,这才从方才闹哄哄的局面中解放了出来。
天色欲晚,夏日的暑气降了一半儿。山路难走,葛大娘好容易背着个篓子吞吞回了山寨。
一回来便来蒲团这儿找孙子。
“孙子,什么孙子,谁的孙子,你孙子是谁”蒲团抹了两把鲜香四溢的哈喇子,脑仁儿突突的,翻个白眼儿,又倒了下去。
葛大娘急了,忙去院子里寻。
咦,那墙角儿一扭一扭的是啥。
哦,那个被种在土里,只留出个脑袋壳儿,嘴里塞着一团儿布帕子的,可不是她白白胖胖,滚圆滚圆的大孙子。
葛大娘老泪纵横,从此两家儿再无联系。
所以说,耐心这种东西,蒲团身上基本不存在。
她一扯不散,又扯了几扯,那少年吃痛,长眉微皱,唇瓣儿抿了抿,翻过身便醒来了。
蒲团看着眼前的人,半响无话,手里紧紧握着那团儿乱糟糟的头发,鼻子一酸,没出息的哭了。
眼前的是谁?
是师父呀,蒲团心心念念的师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