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寂把地图拿给齐眉看的时候,齐眉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那幅地图上,齐禹二州被用朱砂连了起来,而另一根与这根线垂直的朱砂,恰好过了苏州。
交点是……锦畔泥。
怎么会这么巧。往东是齐,往南是苏,往西是禹。这一个毫无争议的地点,竟恰好是锦畔泥。
苏寂却没有半点反常,语气平淡:“在半月坛闷坏了吧?收拾点细软,我们出去散散心。”
“可是你身上的毒……”齐眉有些犹疑,怕他再像先前那样因为她而用内力,最终得不偿失。她没有办法让这样一个脆弱的苏寂再去冒险,于是鼓起勇气:“锦畔泥我去过的,那里看似太平,实则暗藏杀机。不如等你熬过了这剩下的一个月,我们再去,好不好?”
在她的印象里,苏寂好像事事都迁就着她,从来都只说“好”,从未说过一个“不”字。
可这次,苏寂却摇摇头:“锦畔泥我们必须去,但是不必动武。半月坛人多耳杂,我们必须尽早动身。但是出发之前,还得辛苦你准备一样东西。”
“人皮面具?”齐眉猜透了他的心思,“实则我有存货,是匡礼和未央的脸。”
她说得骄傲,却忘了自己话中已默认了他的想法。
苏寂只是笑,修长的手指按住朱砂线的交点,轻轻扣了两下,嘴唇微张:“好。”
***
他们是在清晨离开的半月坛,离开的是匡礼与方未央,苏寂和齐眉,则依然在半月坛。
转眼已是近了中秋,齐眉太久没回齐州瞧一瞧,远远地便看见了钟楼的尖尖儿。从王都向锦畔泥,苏寂稍微绕了一点儿路,不动声色地响应着她心底里不敢说出的请求。
到锦畔泥城关的时候,二人发现这座小城的关口已被莫闲山庄的人严格把守,只出不进。拉了一个出城的过来问,那人叹了口气:“莫闲庄主是要憋死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来这儿,这招够狠,比半月坛还狠。”
莫名被补了一刀,齐眉瞧见苏寂脸色都暗了一大半。
他心里一定默默在说,最狠的明明是半月坛啊半月坛!
齐眉问道:“‘他们’是谁?得罪了莫闲山庄?是雇了杀手没有付报酬还是怎么样?”
那人摇摇头:“本来倒是没什么的,庄主也不会过问城中之事,可最近大批人马往锦畔泥进驻便有些不对劲了,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这消息,显然惹怒了莫闲山庄。”
齐眉还想问些什么,那人却摆摆手:“别再问了,再问我也说不了,你们有本事的,便自己进去看吧。”
话罢,便匆匆离开了。
齐眉无奈,向苏寂摊摊手:“我们应该还是来晚了,你还是铁了心的要去干一票吗?”
苏寂点头:“绕到后城,翻墙进去。”
看到他一幅不作死就不罢休的表情,齐眉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如何也没有办法把他拉回头的了,只能冒一个险:“跟我来。”
城郊的破庙的地下,有一条通往锦畔泥内城的密道,这是方未忧四年前带她到锦畔泥时特地不走城门而让她知道的,想来他应该是料到了会有今日,才早早为他们设好后路。
却是让人不寒而栗。
在密道口,苏寂并未心急着要进去,而是单手抚着墙上半月坛的标志,若有所思的样子。
齐眉知道,他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而她亦不愿提起。有些事情,适合烂在心底。
“真的不打算说吗?”苏寂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冰冷锐利,全然不似往日的温柔或平静如水。
原来方未忧不仅是她的忌讳,更是他的忌讳。
齐眉咬咬下唇,决心反抗一回:“不打算。”换了一副略为清冷的嗓音,“都是陈年旧事了,提起与不提起,并无不同。”
她本以为苏寂会不高兴,可只是看见他的眸色暗了一暗,把覆在墙上的手放了下来,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随你便,走吧。”
也许是习惯了被他护在身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道里,齐眉没有了初来时的不安,她怕黑,所以喜欢夜晚在屋顶看星星。可方未忧不知道,那次她不敢跨进这条暗道,他只是温和地笑着。
“乖,不用怕,有我在呢。”
往事,一幕又一幕。
走了约摸半柱香的时间,他们看到了代表出口的亮光,齐眉用空出来的手指给苏寂看:“那便是出口,外面是一家客栈较为偏僻的房间,并不会引人注目。”
话间,便想引着苏寂往那边去。
可苏寂似乎并不认同,停在亮处挡着她的路,“你刚才没听到那个出城的人说的话?大批人马入驻锦畔泥,客栈必定都满了。任凭这房间再偏僻,必定也住着人,这个出口不能出,我方才研究了一下门边的图腾,如无意外,再拐一个弯,就是下一个出口。”
齐眉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皮跳了跳:“通向哪里?”
“莫闲山庄。”
***
这天,邢白正在书房里练字,忽地手腕间的力被莫名撤去,毛笔跌落到宣纸上,迅速地晕染开来。
是他们…来了吗?
来不及多作准备,他扭转檀木桌上的笔架,身形一闪,没入身后一幅画掩住了的暗门中。
彼时,已有二人立在了密室之中,昏黄的灯光之下,男的仪表堂堂,女的长相清纯,不过二十出头,已有了一个极大的肚子。
“匡少侠,匡夫人,怎么会是你们?”邢白的脸色“唰――”地白了下去,“怎么会……”
整个锦畔泥的生死存亡,可都落在了他们手上了啊!
以假乱真,“匡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车臣人“匡少侠”的袖子,“怎么样?输给我了吧”
语气中的那份小俏皮,她都学到了七八成。
苏寂装作苦恼地看了她一眼,“好好好,你的事押后再说,主上派我们出来办正事,别闹。”而后向邢白作了个揖,“莫闲庄主,叨扰了。”
邢白细细地打量了他们许久,却找不出什么破绽来,目光下移,落到女子的肚子上,忽地便绽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我传了信给苏寂,为何却是你们来了?”
齐眉打着哈哈道:“兴许是我们出发得太早了。”
苏寂附和一句:“是有点儿早,在城门给堵住了,还不得不从地底进来。”
这两句对话隐晦地告诉了邢白许多东西,他侧过身去,轻声道:“二位灰头土脸的,明日再来见我吧。”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二人从密室出了书房。
***
他们被安置在很偏僻的一处院落,饮食皆有专人送来,似是有意与其他闲杂人等隔离开来。而值得一提的是,邢白十分贴心地只为他们安排了……一张床。
入夜,二人照例是坐在了屋顶上。
齐眉用膝盖支着下巴:“我觉得这个莫闲庄主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苏寂抚额:“血洗王都那日,他也在队列之中,还说了些针对我的话。”他把目光投过去,齐眉已在撩着自己的头发玩,不由失笑:“你记性不怎么样。”
齐眉点点头:“不记不重要的人和事。”
身侧传来一声轻咳,齐眉扭头看了看苏寂,似是颇为疑惑:“那按你这样说,这莫闲庄主既是正人君子,又满手血腥,倒也不怕江湖中人掀了他老底?”
“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苏寂弹了弹齐眉的额头,“身处江湖,有几个人的手能是干干净净的?在什么位置上,就有什么身份,不过也就是各取所需罢了。若利益不相冲突,哪会有人特地站出来义正言辞地指责他跨黑白二道?就好比我,何人不知我是半月坛主,又有何人敢不尊称我一声苏盟主?”
齐眉看着苏寂的神色,沉默了许久。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眉宇间的王者气概,是用什么也无法掩饰的。
“举案……”她深深地看着他,“苏沉暮是不是跟你很像?像到连喜好也……”
“不像。”苏寂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他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而我是出了名的难相处;他善于治州,而我习惯以武力服人;他没有任何软肋,而我……”
他的声音渐稀,齐眉听不清,“啊”了一声。
而我想一直都让你成为我的软肋。
苏寂垂头笑笑:“他倒是和谷怀虚比较像,都是统治天下之才,我不过是个打江山的罢了。”
听到他并无称王之心,齐眉暗暗松了口气,轻轻缓缓地道:“朝堂如虎口,吾等适渡头。”
苏寂在夜色中朗然笑出声来:“渡头在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