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早不晚,一柱香燃尽的时候,齐眉身后的门被打开,几人接连走了出来。她听到了声响,从坐着的台阶上站起转身,一眼便瞧见了苏寂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举案,你怎么了?”
苏寂瞥见了她眸子里的担忧之色,惨淡一笑:“无碍。”
这一笑笑得恰到好处,既显得自己方才好似遭遇了极端的酷刑一般,又不失风范。不大相关的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齐眉把目光投向平秋,他身子本来就不大好,所以才跟了阿公做药童,方才又在毒气中待了那么久,有些心力交瘁,可对齐眉的态度却仍是诚恳:“眉姐姐,明日之内,必要离开齐州城。若能……若能带上絮蕊,那再好不过。”
话已至此,各人明了。齐眉点点头:“便依你。”
别了平秋,三人出了内城,齐眉正欲领着他们回家歇息,准备明日启程之时,苏寂却发了话
“齐州主,你同匡礼先回去,我同谷兄还有事情要商榷。”
“什么事……”齐眉下意识地问了出来,才发现自己有点底气不足,“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事不能回去再说?”
谷怀虚看穿了她心里面的尴尬,笑着打了个圆场:“你想啊,若是苏…举案同你一齐回去,势必要面对你爹,我们要谈的,便是如何处理这件事。你心机浅,容易露馅,还是不知情的好。”
齐眉求证一般地望向了苏寂,直到看见他点了点头,才完全信了:“那你们早去早回,我们先回去了。”
苏寂给一脸狐疑的匡礼使了个脸色,而后注视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待他们走远,谷怀虚才淡淡开口,“这件事有个很大的疑点。”而后不爽地看着一脸坏笑的苏寂,口吻不悦,“又想坑我?”
苏寂摸摸下巴,露齿一笑:“听说水阁又推新菜了?”
“……”
***
另一边的两人却是十分尴尬。
同匡礼也算相处了两天齐眉深知此人对自己存有戒心,甚至有时会有意为难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家主上的缘故,她为什么会觉得他在…嫉妒她?
为了缓和气氛,齐眉决定豁出去了。
于是她在路边的西瓜摊上买了两个西瓜,自己抱着一个,递了一个给匡礼抱。
两人抱着球大的西瓜,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匡少侠。”齐眉说话都感觉自然多了,“我听举案说,你夫人在齐州?”
匡礼抱着西瓜一脸不解又不想同她说太多话,只“嗯”了一声,自顾自地继续走,忽然又用一种惊讶的语气“嗯”了一声,停住了脚。
齐眉还在想着话题,没注意到他后来的一声“嗯”,正欲埋头继续往前走时,却被人一手拉了回来,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脚。
他伸手指向路边只隔了他们几丈的布坊,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许多:“她在那儿。”
齐眉好奇地顺着他的手指所指方向看去,却不由得整个人都愣住,动弹不得。
布坊里一个人在选着布匹,外面站着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他负手而立,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微眯着双眼催促着店里磨磨蹭蹭的女子,俪影如常。
“你是说…”齐眉感觉自己舌头都有些打结,“在选布那个姑娘是你的夫人?…那在外面等她的人……”
匡礼微微一笑:“那便是她哥哥。”
如此简短的一句话,霎时让齐眉心如死灰。方未忧啊方未忧,你不喜欢我,只管明说,何须绕着弯子宁可和自己妹妹假装成夫妻来戏弄我?原来我在你眼里,当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吗?
她全身的力气仿似都被抽空了一般,只能紧紧搂住怀中的西瓜,才知道自己还有意识。
她本已觉得自己全部放下,可一旦心底里那最薄弱的地方被触及,仍是猝不及防的痛……
“齐州主?”匡礼感觉她有点不对劲,唤了她一声,“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
齐眉勉强笑笑,“我有点不舒服,你若要去找你夫人便先去吧。”把西瓜递给他,“送给他们吃了,我先回去。”
匡礼把西瓜推回去,摇摇头,“不必了,我现在不便同她相见,我陪你回去。”用关切的眼神看向她,“你可还好?我尚有些事情想同你说。”
齐眉有些不安,向布坊那边瞄了一眼,却正好迎上方未忧投过来的目光,慌忙把目光收回来,“但说无妨。”
匡礼跟着她走,叹了口气:“我要同你说的东西,可能会让我家主上不高兴,但我亦是非说不可,你不要让他知道。”
齐眉心想事情是同她说的,与苏寂又有什么关系,却也点点头,表示答应,且听听是怎样的事。
“王都有一大势力家族,是哪个你可曾听闻?”
齐眉摇摇头:“据我所知,最大的势力已在十年前遭到围剿,已没落了下去。而今王都的势力……怕只剩半月坛了罢?”
“说对了一半。”匡礼点点头,摸摸下巴,似是想了想,而后拍拍手中的西瓜,含笑道,“倘若这个西瓜突然不见了,而我又没有吃,待会儿主上他们带回来另一个西瓜,你会觉得,这个西瓜是他们自己买的,还是我暗中送过去的?”
闻言,齐眉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半月坛…”
“不错。”匡礼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显然是不愿让她把全部说出来,“那你可知道,十年前那个势力奇大的与半月坛有关的王都大族,姓什么?”
齐眉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个姓氏,脸色都变了一变。
匡礼看出了她的神色,复而又叹了口气,“我夫人,名唤未央。”眸色沉了下来,“十年前,他们家金蝉脱壳,在皇室洗劫他们之前,举家消失,却又极其大胆地在城郊建起了半月坛。而当时的少主方未忧,年仅廿一。
方未忧建立半月坛后,着力于培养杀手刺杀皇族,以报杀父弑母之仇。而就在半月坛建立的初年,招入的第一批新人中,便有我,同当时易名悔月的苏寂。我当时还笑他名字他妈的太娘,孰知‘悔月’,‘悔月’,竟亦是‘毁月’!”
齐眉的心就像被一块巨石砸了一下一般,生生凹了进去。
她从前有两年的时间,都在与他朝夕相处,他不曾告诉过她究竟他是什么人,来自什么地方,有过怎样的曾经。她亦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可如今听着匡礼讲他的事,却有种心碎的感觉。
权倾天下的人来到齐州城,只同她接近,又是为了什么?
原来一切都只是个骗局。
骗她年少无知,骗她情根深种,骗她交出齐州城供他东山再起。
那又为何不继续骗下去!!她都已这般深信不疑了,又为何不把她这个梦圆下去!她宁愿在血淋淋的结局中认识现实,也不要在半路上被人丢弃,做一枚弃子。
饶是为何…为何……
为何毁掉了她曾经的对未来的所有憧憬……
匡礼停顿了好一会儿来观察齐眉的表情,看来是收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不自觉地勾了勾唇,换了副悲情了许多的口吻继续:“五年的训练,个中艰苦不必多言,在他进半月坛的第五年,他终于如愿以偿,打败了方未忧,废了他周身武功,封住了几处大脉,令他终身都不得再习武。”
齐眉脸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们定了约,二人若再见面,必定不择手段置对方于死地,而主上仁厚,一直未曾派人搜寻过他。
主上的本意,原是毁掉半月坛。可半月坛一毁,坛中数千杀手无处可置,流落江湖怕会带来灾厄,最终仍是留下了半月坛,只除去了方家的余党。”
“他同方家有什么仇?”齐眉忍不住插了嘴,“何须做得如此决绝,竟是要灭门方可?那方家的二小姐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匡礼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这些你不必知道。”然后换了个手抱着西瓜,“在他当上坛主的这五年间,几乎所有坛中杀手都收到了同一个任务,那便是诛杀现坛主,报酬为齐禹苏三州之一。”
“得城?”齐眉几乎是立即便反应过来,“那些刺杀举案的人,如此说来,也都是半月坛之人?”
匡礼点点头:“不错。”
齐眉停了脚步,正色看他:“这是你们半月坛的辛秘,何以要告诉我,你不怕我为求得城,亦诛杀了你主上么?”
闻言,匡礼轻轻地笑了出来,“同齐州主你相处了几天,匡礼已知你究竟是个什么人,便无需开这种玩笑了。我同你说这件事,意在告诉你,我家主上是成就大业之人,顾不得儿女情长,若有朝一日…”他的眼神诚恳,“还请齐州主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竟是用了这样的一个词。
“此话你当同他大嫂说。”齐眉冷笑,语气不善。
匡礼垂下眼睑,恭敬道:“未雨绸缪罢了。”
好一个未雨绸缪,叫齐眉半分退路也没有,自个儿抱着西瓜向前走了几步,方回身望他一眼。
“你主上当真是有个好属下。”
“多谢了。”
***
水阁来了人通传,说二位爷今晚就在水阁宿下了。齐越把谷怀虚先前送来的彩礼从仓库里抬了出来,愁眉苦脸地掂量了一晚上。
齐眉听到了通传,感觉胸口有些闷,叫絮蕊从井里捞出一个浸得冰凉的西瓜,一分为二,对坐着在月色皎好的后庭里用勺子挖来吃。一点一点地,把寒意化进心底。
“絮蕊。”齐眉唤了她一声,“我明日便要动身去半月坛,约摸要两月才回来,你随我不随我?”
絮蕊茫然地抬起头:“小姐,你从前都嫌我是累赘……”
齐眉笑了:“谁嫌你了。我是怕遇到危险,你又没有自卫能力。”又忽而有些迷惘,这次,好像比从前还要凶险。
若不是受人所托,她又怎么会带她去冒险?
“小姐…”絮蕊咬咬下唇,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去。夏忙快要开始了…你先前交代我的事情,还没有做好,我走不开。”
齐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絮蕊,那件事当真那么难吗?”
絮蕊欲哭无泪,扼腕道:“小姐,絮蕊真的做不到啊……”
在齐州这样一个民风纯朴的地方办一个窑子,简直比登天还难啊。姑且不说老爷会不会打死她,单单她去找店面别人问及是用来干什么的,一回答便被用扫把给打了出去。小姐要发家致富这想法是没有问题,但是不要选个这么冷门的行可不可以…
像谷家那样开个水阁不是很好了吗……
“此言差矣。”齐眉一脸认真,“我若当真要发家致富,何不先把你卖去外州的青楼探探消息?”
絮蕊的嘴角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现在家里有外人我做什么事都有所保留,只有你,方可助我一臂之力。”齐眉慢条斯理地挖着西瓜,“风月之地是非向来极多,我要你将这种东西引入齐州,也是迫不得已。我们齐州在禹苏二州之南,南北往来必经此地,乃是一大要塞,消息极多。而早前我们并未用好这得天独厚的条件,现今亡羊补牢,仍是为时未晚。”
絮蕊有些不解,“小姐为何要探知如此多的消息?”以她的了解,齐眉向来都不是个在台面下做事的人,现居然要靠青楼来截取消息,显然不像是她的作风。
齐眉叹了口气:“亦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提防。”
听者仿似雾里看花。
“你不去半月坛也好。”齐眉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那里太乱,我爹亦不喜欢那里。”
絮蕊的眼睛里闪出了同情:“小姐…老爷只是为了你好,若你同苏盟主情投意合,他必定不会多加阻拦的。”
齐眉苦笑,顺着她的话道:“你怎知我同他情投意合?”
本是不甚明朗的局面,却被齐眉这一反问给弄清了。絮蕊自以为试探对了,可却不知这句话里面含了多少种情绪。
絮蕊拍拍手上的西瓜,明了般地一笑:“因为啊,他是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齐眉看着那半边西瓜,不禁失了神。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何胸闷了。
***
翌日,齐眉一大早便被絮蕊叫了起来,不情不愿地被推着去梳洗,然后被不情不愿地推到齐越面前。
“爹…”齐眉揉揉惺忪的睡眼,“敢情你昨天是一宿没睡吗?”
座上的齐越两眼发黑,显然是没有休息好,一脸悲戚地点点头,“还不是为了你的事情。”复而叹了口气,用很是后悔的口吻道,“落落,昨日爹的话有些重,那是因为爹不愿你误入歧途,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埋怨爹,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龙成凤?爹只有你一个女儿,操的心自然要多些。”
“落落明白。”齐眉垂下眸子,有些踌躇,“可事已至此……”
“抉择在你。”齐越打断她,“现今的局势你也是清楚的,禹苏联姻,已给我们齐州带来了不小的威胁,独立于二州之外显然不是明哲保身的办法,因而我们必须投于一方阵营,决定权在你。我已叫絮蕊去水阁通传了,他们待会便会来,你选了谁,便让他来找我。”
一番话让齐眉霎时心乱如麻,明着说是让她选择,其实却是在考她权衡利弊。半月坛,武林与禹州相比,其果一目了然,可昨日匡礼的一席话,亦断了她的后路。
“还请齐州主高抬贵手……”
这句话就像被下了咒一般地,一直回旋在她的脑海里。
“爹。”齐眉讷讷地开了口,“我尚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可否给我两个月时间,我随他们去半月坛,回来后再做决定?”
闻言,齐越的脸上终于绽开了一抹笑容,点点头道:“好。”
原本他这样说,只是想试一试齐眉对那方未忧死心了没有,可自家女儿竟给了自己一个这般意外的答案,却也让他十分满意。她肯试着去接受别人,这已是一个很好的开始。苏寂同谷怀虚虽然浑蛋,可怎么也浑不过那个方未忧。他这些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看看那方未忧究竟有什么想法。等了太久,等不及了,他便要逼他出手了。
他就不信,方未忧对齐眉一点想法都没有。
***
齐眉出来的时候,苏寂等人已在前庭里等着。他们两两聊着天,絮蕊抱着一个大西瓜同匡礼站在一起,脸色严肃,好似在交代些什么,苏寂同谷怀虚时不时交谈两句,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前庭树少,初夏的眼光就那样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勾出看一个不浅不淡的轮廓。
是一个。
“昨夜睡得还好?”齐眉微微笑着,引了众人注意力过来,“据闻水阁的客房,可比我齐家还要豪华。”
这话虽是落落大方,可在旁人听来,总觉得有股酸味儿。
闻言,匡礼愤怒地把目光投向二人——凭什么他们去了水阁享受,就把他给塞到齐府来了?半夜还有齐家军的紧急集合,都把他吓得以为回到了当初在半月坛受训的日子了。
老天不公啊老天不公,为什么待遇差别这么大!
苏寂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勾勾唇道:“不太好,有点儿硌。”
“硌?”齐眉愣了一愣,“怎么会硌?”
水阁客房的床可是出了名的软,莫不是他苏寂的肉嫩得能拧出水,而谷怀虚还在床垫底下给他放了一粒豌豆?不然,齐眉实在想不通,若是水阁的床都硌,她齐府的床就像布满钉子一般了吧……
谷怀虚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这厮癖好太独特,我们睡的屋顶。”
众人“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齐眉却微微失了神。
昨夜,我们在看同一片星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