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秋不动声色地敛了那几个死人,然后在郊区找了一个隐蔽之处,目送着该离开的人离开。
可他数了又数,看了又看,始终找不到那个身影。
齐州主…终究还是食言了吗?
变数啊变数,却是谁也逃不开的。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
从齐州出发,赶往半月坛,任日夜兼程,至少也需三日时间,他们倒也不赶路,反正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差在这一天两天的事儿。
这几天下来,齐眉也从匡礼那里了解到了足够多的半月坛。这个组织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但若要论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想必不超过十个人。齐眉觉得匡礼把这些东西告诉她的原因,只能是想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他家主上多重要云云,让她不要打坏主意。
也罢。
说来这半月坛所处的地理位置极妙,从王都城门向外,不计小路,共有四条大道,寓意四通八达。而四条大道走出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恰恰就包裹住了王都。而半月坛就跨了这四条大道的十里到二十里之间的地段,王都便成了它的内城。一来这王都进出都有半月坛的人的看守,二来又不至于为王都所辖。这种想法和布局都不得不让人心悦诚服,以十里和二十里的同心环,辖制住王都,如若齐眉足够有钱,她必也觉得这不是个亏本买卖。
当初苏寂接手半月坛时,坛内尚存三千杀手,可风云突变,又或是究其缘于某些人事,现今只剩千余人。在匡礼口中的这些“乌合之众”,怕也能抵过一万齐家军。齐眉顺了顺胸口,心说千万不能得罪苏举案。
而当齐眉问到苏寂已是半月坛坛主,为何仍要去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时,匡礼却沉默了。那是一种不知所措的沉默,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他怎可告诉她,主上那般性情冷淡的人,脸上都常写着生人勿近,说话都不肯多说几个废字的人,身居高位,作茧自缚,都只是为了……为了找到她啊。
可如今他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为了他的主上着想吗?
于是,他试探着反问道:“齐州主,你能否,辅助我家主上成就大业?”
齐眉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得心,打着哈哈道:“我答应过谷大哥,我齐州不投于任何一方阵营。”
“不在齐州,在你。”匡礼纠正她,“三州只要不联合,都不会是半月坛的对手。”
“在我?”齐眉有些不安,莫不是他们真的发现了得心在自己这里,却也只能勉强打着圆场,“我一介女流……”
雅间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茶杯打碎的声音,齐眉冲出去时,只见转角处闪过衣袖一角,低头便是一地的茶杯碎片。
他……这么在意她对这件事的态度吗?
可他对阿音……
当初阿音说他对她的态度也并无异于常人之处时,她是有起过这苏寂是不是借阿音来掩人耳目的疑心,可后来他为了阿音的安全找到她时,齐眉便已打消了顾虑。可今日他的所作所为,倒叫齐眉糊涂了……
回到雅间,匡礼淡然一笑,话中隐隐有些暗示的意味:“我家主上很少这样失礼过。方才齐州主,可还有什么话想说的?”
齐眉叹了口气,坐下来:“我的位置太尴尬,辅助谁成就霸业这件事,若是连到我身上来,必然会牵扯到齐州。再退一步来讲,你家主上的心,也不在称王称帝这件事上。”
“哦?”匡礼挑挑眉,眼睛里有些隐约的惊喜,“何以见得?”
齐眉笑笑,并不多言,眸子微微沉了一下,答非所问道:“那十丈高墙内,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竟引得天下也不安宁了,区区一个虚位罢了,比普天祥和更重要吗?”
匡礼微微愣了一愣,恍惚着想起十年前那个名叫悔月的少年,走在他旁边,用的也是这种语气。
“半月坛再大,也不过是个牢笼罢了,怎敌广袤天地自由?权力啊权力,叫多少人迷了心窍。”
多年后,他登上宝座,却无半分欣喜之色。
他站在下面仰望着个少年,七年间,岁月磨出了他的轮廓,坚毅而又单薄,日月星辰围绕着他,如同神袛一般。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合,有股说不出来的悲伤。
“还是齐州的月色美。”
长睫覆住了星华。
***
齐眉是知道的,苏寂在同她冷战。
才认识了不到半月,她已经可以不自觉地用“冷战”这个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她坦然,又不坦然,他们不应是一路人,可她却又莫名地希望能与他同行。
她这是…怎么了啊…
她知道苏寂好像在生她的气,可又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在气她在辅助他这件事上有所推脱,若是如此,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毕竟天下归谁,她并无心争夺。
无奈,她只好与谷怀虚同行,一路上聊些她同谷念音儿时的趣事。谷怀虚极有耐心,侧着头微笑着听她一件一件地讲。
不知怎地,后来便讲到了绾发礼前一日的事。
齐眉没有注意到,她在绘声绘色地讲她那晚是如何用一个鸡蛋大的鹅卵石打败持剑少年,如何把他连拉带扯地送到阿公那里,次日又变成一个如何吓人的猪头以至于丢人现眼时,前面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仿似能容纳天地。
谷怀虚仍是微笑:“你认得那个人么?”
齐眉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认真道:“我若还认得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嫁给他,要么杀了他。”
横竖这笔债她都是要要回来的。
“你可杀不了他。”苏寂冷笑一声,才算是搭了腔。
齐眉“哟”了一声,“苏大爷,可算把你哄开口了啊?一直在那儿万年冰山似的,大热天的都快冷死我了。”
匡礼在一旁只觉好笑,这齐州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主上见了生人,就好比那平秋吧,总共说的话也不超过五个字,唯有对着她齐眉,才有说不完的话。这点她发现不了,他们这些旁观者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说来也是,自从找到了这个齐眉,苏寂笑的次数,显然增加了不少。
冷笑也是笑嘛…
苏寂不言,不动声色地退到了齐眉旁边,给谷怀虚打了个眼色,示意他往前面去。谷怀虚点点头,策马向前。
“齐眉。”苏寂唤了她一声,“你看这天下之乱,势必是要易主的,你希望…新主是谁?”
齐眉沉默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一句:“你有称王之心么?”又觉得有点突兀,补充道
“在我看来,王都与齐州相比,我还是喜欢齐州多一些。”
苏寂的嘴角微微泛起了弧度,轻轻道了声“我也是”。
齐眉明了般地会心一笑,“那日匡礼问我是否愿意辅助你时,我并不是有心推脱,因为我身后仍有个齐州,我不能因着个人喜好而把齐州搭进去。说来我也有私心,若我日后当真嫁给你,我也不愿看着你在朝堂之上被人算计。”
“你爹同意了?”苏寂的口吻不自觉地染上一缕惊喜。
齐眉摇摇头,并未察觉这话里有点怪,只垂下眸子:“怕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
便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了五天,他们终于入了王都。
齐眉有些不解,明明这半月坛是在王都外围,何以要先入王都,白费脚程?不过倒也遂了她的意,她正想向王都这边学点东西,让齐州富起来。
饷午,四人走进一家客栈,谷怀虚去要了四间房,匡礼负责点菜,齐眉周遭打量着,而苏寂则专注地发着呆。
然而,齐眉只看了一圈,便发现不对劲了。
柜台背后放着的酒全都没有封瓶,店内的桌椅,除了他们所在的是四脚的,其余的都是三脚的
这种客栈齐眉见过,是各种恶派的驿站,为了逼着执行任务的成员时刻保持警惕,便削去了桌椅的一脚,使其不敢放松,集中注意力。
这么明显的事情,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
那么这样说来…他们是主动送上门来的?
齐眉深深地叹了口气,心说自己怎么会跟上了这群哪儿不凉快往哪儿待的人,一边暗暗地握紧了碧水。
突然间,匡礼的声音升了八度:“什么?你们这什么店,连坛酒都没有?去去去,到外面买。”
掌柜的给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点头“哎”了一声,跑去柜台拿了钱,肩上搭着汗巾便跑了出去。
谷怀虚趁着这个当儿压低声音迅速道:“东、西、北各有一个门,你们一人守一个,我去抹了那个掌柜,然后关门打狗。”
齐眉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拖延路程,又费尽周章地进了王都来了这种店,到底还是想打一场啊……
苏寂淡淡地把目光移到了她这里:“你还是不愿杀人?”却又不待她回答,兀自道,“日后像今天这种被大队人马围攻的情况还会有很多,我不可能时时都护着你,这一点你要清楚。今日你可以先伤他们,让他们无法再战,封喉的本事,慢慢再练吧。”
这口吻淡得让人听不清其中到底有没有情绪,不知为何,齐眉心头却蓦地升腾起一股暖意。
他分明是在为自己着想…却让她觉得,他也在筑起一道保护伞,并且不动声色地把她纳入其中。
只待齐眉点了点头,谷怀虚便厉喝一声“动手”,四人飞身而起,朝四个方向掠去,只瞬间便关上了那三处的门,一屋子蓄势待发的人倏忽都站了起来,手上的利刃折出骇人的光。
掌柜的尸体被扔到人群中央,杀手们似是心有灵犀一般分为四组,分别向四人攻击而来,杀意甚重。碧水出鞘,齐眉提剑格挡,而后趁另一人交替上前攻击的瞬间,将从平秋那里讨来的浸了麻药的银针从袖中震出,夹在指间,瞄准了面前两人的穴位,轻轻侧身,放出银针。那二人只觉得一阵眩晕,再想上前时,发现手脚力气都被抽去了一般,轰然倒地。
其余杀手见了此情此景,皆愣了一愣。
不多时,齐眉面前的杀手们已悉数倒了地,呼吸均匀,面上甚至还带着微笑,显然睡得正香。
仍在苦战的谷怀虚暗暗想着,这种药一定要批量生产啊……
分去攻击苏寂的人显然最多,他却不拔剑,只侧身闪躲齐眉前去助他,正欲震出银针时,却忽然发现……
卡住了……
齐眉欲哭无泪,一定是先前那些银针划破了衣服,以至于剩下的卡在破的地方,任她如何震,依然死死地卡在那里。
然而正当此时,匡礼那边的一个杀手从背后转身偷袭齐眉,不知谁喝了一声“小心”,也不知谁喝了声“主上有令不得伤她”,齐眉扭头之际,已见苏寂拔出瀑冰,生生把那人劈成了两半。
至此,世间三大宝剑,瀑冰,流霜,碧水,终于相会。
那人的血溅到了齐眉脸上,她顾不得擦,被苏寂护在身后,看着他一剑剑地挥出去,剑上却滴血未沾。冷光映在她眼里,竟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
只一柱香时间,便已解决掉了所有人。
齐眉掏出帕子抹去了脸上的血污,叹了口气道:“这残局…如何是好。”
谷怀虚有些战后脱力,可仍是笑道:“方才不是放了个小二出去搬救兵了么?这次不过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趁着援兵未至,我们赶紧离开,人多了情况就不妙了。”
众人正欲离开,方想打开门时,却被苏寂伸手止住,只见他皱眉:“走不了了,先上楼。”
马蹄声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倾刻,门外竟响起一片整齐的声音:“恭迎主上。”
如此一来,楼中四人,便已成了瓮中之鳖。
齐眉敢肯定外面的人所恭迎的主上绝对不是苏寂,怕就怕是哪个以得城为媒号召半月坛之人追
苏寂的那个幕后黑手,他们人多势众,硬拼显然是不可取的。
而从苏寂的神色……她竟看不出一丝紧张。
似是看出了她的焦虑,他回眸朝她淡淡一笑,“放心,不会有事的。”
她竟就此渐渐心安下来了。
“就知道你有后招。”谷怀虚伸拳捶捶苏寂的胸口,却捶得他呕出一口黑血来。
谷大夫慌了,忙封住他的几个穴道,喂了他一颗丹药,皱着眉头道:“都叫你不要冒这个险了。”
苏寂把药吞了下去,捂住胸口勉强一笑:“这个险值得冒,至少把那个‘主上’给勾了出来。等着看,武林盟主要放大招了。”
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了厮杀声。
齐眉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想要打开窗子看个究竟,却被匡礼拦住,只见他摇摇头:“我们不宜参战。”
屋内的气氛仿似凝结了一般,没有人再说话,像在屏息而待。听着打斗声,看着不时映进来的刀光剑影,还有溅到窗纸上的血滴,齐眉心里有些发怵。
这场战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双方人数之巨让王都顿时充盈了起来,近乎家家户户都不得不清洗窗户和门前的路——这是他们在近年来已习以为常的,血流成河。
最终是以半月坛的叛徒的撤退而收场的。
苏寂走出客栈,脸色已很是苍白,却仍向候在门外的各大门派抱拳行礼:“苏某今日在此罹难,多得各位出手相助,日后这些兄弟们的性命,苏某必定亲自一一讨回。”
队伍中一个身着道服的老者开口道:“盟主不必自责,消灭佞人,匡扶正义,乃我武林之职。”
苏寂苦笑,心说我就是这些佞人之首。
“无论如何,辛苦诸位了。”苏寂颔首,扫视了一圈,微微疑惑道,“七派…怎么只来了六派?”
一个白衣青年沉着眉目开了口,“盟主不知道?余下的那一派,早在半月前,便已被半月坛灭了门。”
苏寂愤然把目光投向匡礼。
匡礼低头无言,半月前,他亦已身在齐州,着实是管不了坛中那些活泼好动的人。
末了,苏寂挥挥袖子,沉声道:“此事是苏某之过,令盟派灭门,苏某愿引咎自退,将盟主之位让出。诸位可有谁愿接管此位,苏某感激不尽。”
另外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心说这一招可真够高的,他自己本来不想当武林盟主也就罢了,退也退得言之凿凿,说得自己深明大义,半点台阶都不留给别人。
“盟主莫要自责,我等不过就事论事,毕竟半月坛太过强大,邢白所言,亦只是出于担心罢了。”道服老者熟练地打了个圆场,“我等自知不如盟主,不敢接下如此大任。”
那个名叫邢白的白衣青年只是直直地望着齐眉,不曾言语。
“如此便好。”苏寂侧了侧身,挡住邢白的视线,正想说“那都散了吧”,却忽地一瞬天旋地转,之后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