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海重重点头,上身微躬道:“前辈请讲。”
古书心里点点头,未先开口。它那算不得厚的无字封面就被不知从哪儿刮来的一阵风给吹了个潇洒挥毫,外上内下地飘落桌面,让那原本被封面挡着的第一页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此页无字,冰原雪霜。
未生年黄,独凝万语。
“小娃子,这是我的第一页,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写,至于为什么,这还得从写出我的那个人说起。”古书未有摆首,却有摇头之气,一转一合,听得活脱脱一个览古诵经的儒林秀才郎。
真不知道前辈到底在暗示些什么,搞得我二丈和尚摸头——哪来的头发啊。
“那个人啊!”古书突然转为双倍分贝四倍语速,就差醒木拍桌叫绝。一惊一乍的,吓得那些原本想要偷听的无尘古书们喘气不得、惶惶不安,只是“自愿”堵耳,不敢出一言以对。
我们听不见!
刚才认真听着的天海倒是大事没有,小事被吓。但被吓终归是被吓,天海是谁?天海一下子就缓了过来,继续洗耳恭听。
古书心里点点头,继续道:
“把我写出来的那个人啊,是一位五万多年前的哑人,通俗点说就是哑巴。”
“他呢,有点可惜,他修炼到三圣境界多年后,就去雷云层那里寻求突破,结果呢,运气没那么好,陨落在了那里。”古书在讲述的过程中捕捉到了天海表情的细微变化,当即停口,然后才极其自然地感叹一声,接连几句:
“其实这段是他友人之后记录下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还是先说说别的吧。”
“我暂时还想不到具体该说些什么,那就只能随便来几句。比如,我知道的东西可不止我身体里的那点记载,就比如说下大陆中心处的亡灵山脉。”
“小娃子,你应该知道它有着五百年一次的至暗之月吧?”古书的语气渐趋低沉。
“前辈,晚辈知道。”天海心情略沉地点了点头。
至暗之月。
这是整个世界都会被阴云层遮盖的一个月,在这个月里,几乎没有任何阳光能够透过云层、照进世界,天地间的亮度绝对不会比一根蜡烛照亮整个大厅好到哪里去。
“嗯。”古书顿了下,若有眼则必朝天道:
“小娃子,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提问了,你不必回答,也不必多礼,我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原文中的一些片段。因为写我的人当时正身处文字变革之时,不管是文字还是语法都有些混乱,所以听起来可能会有点怪,你不必太在意。”
天海除了目光不移外,什么都没做。
古书略微一顿,顷刻即道:
“吾辈所历至暗之月,实乃下大陆三族之灾也!”
“亡灵山脉,横纵皆延绵万里不绝,围得以割下大陆核心之地,成阴曹地府以容逝去之魂;上下皆撕裂云泥不停,吞得以分光之左右,成光中阴廊以恐所及之地。”(简单来说,就是阳光照到了一片很高的山脉上,山脉后面出现了一片很宽且很长的阴影带。最重要的是你知道这片山脉用来装亡灵,而你家刚好就在这座山脉的阴影之中)
“其外诸峰皆若刀削斧凿,狰狞如恶鬼獠牙,没于云天而几欲撕天,前阻东光而背顺阴间。其内主峰‘亡灵’如通天之塔,破于下大陆核心万里云层之上,差尺即连上大陆,九天之云不曾与之争锋,身着诸峰所顺无光皇袍,颈围云层所制灰白羽巾,头戴高阳所予圣金冕旒,烨然若下大陆之亡灵帝王。”
“下大陆人兽植三族苍生,生当为亡灵山脉以外之天地生机,己为己驭也;死当为亡灵山脉以内之孤魂野鬼,众为其蕴养之料且为其所用,或为其失己之魂鬼且为其所驱。”
“此乃世间法则,天下无生可避此命也,以是无先祖之魂可存而诉远古沧桑,唯大界高名可存万年之久而云古之往事,极胜代代相传而世世添弃之各家史书。”
“史书之流,后辈欲肉食则笔焉,以是人多以欲代义;大界高名乃天地至灵之物,何需摇乞他人?大界高名为延寿进修则可与三族之修互立平之契约与共;欲走则神尚不能留焉。大界高名若无是非之分、初心之坚,又何得以成大界高名?故大界高名,多不屑小人之迎,言实不惧锋之聚也,因而得以信于天下。”
“每至至暗之月,空天无光、袤原失泽、阴风狂笑、暗影诡容,世间生灵之力薄不过此,世间归狱之气则厚胜天公颤而弃天下苍生于水火不顾。”
“但凡君为生灵,则必为其所削也。先泽寿元垂崖而下,大道前途无所时试;晚生修为日出而西,通天本领飘忽不定。”
“而后亡灵山脉已积五百余年之魂鬼倾巢而出,欲致下大陆为至死之地。”
“但凡亡灵山脉魂鬼之物,则必为亡灵山脉所眷也,化实而可伤天下苍生之体。无论生前天才与否、大道远近,皆得其所强,至于可具生前之技,唯所强不一耳。”
“是以所获至强之魂鬼于至暗之月之时竟可破三族之圣境!观其生前之迹,修不过九阶二三,于人尊不过大宗元老、于兽名不过大部之酋、于植高不过大山一主。”
“然其并非无所惧。纵使其可破万灵之圣境,犹可为有灵之器所伤,乃至因伤之过而消散世间,成之自然一粟,此实不易也。至于无灵之凡物,则可注己之修力以击,累而成有灵之器之效,此实更不易也。若以无灵之器斩之,则多如蝼蚁食象,过万乃亡,少有因威过烈而数击斩杀之例。”
“有灵之器,尤以大界高名为重。大界高名无论属性何如,样式不齐,皆完克魂鬼,因而与三族之修所定契约之大界高名,皆于至暗之月如柱擎天,救一方苍生于魂鬼爪下。余之大界高名则多出以助,有成中流砥柱,灾后乃还。”
“此乃大界高名不可与魂鬼契约也,保得下大陆苍生,方有增寿与修进之机也。谓之上大陆,则自古未有可通也。于下大陆成大界高名则与下大陆之生灵契约;于上大陆成大界高名则与上大陆之生灵契约。”
“魂鬼尤以光厌,若以烈光照之,则可令低阶战力折四,中阶分神以拒而高阶行动略迟焉,是以斩之机也。”
“魂鬼尤以温惧,若以至高温与至低温击之,则可事半功倍也,此亦无灵之物威之过烈而生至高温以斩之魂鬼也。”
“虽有可制魂鬼之计,然每至至暗之月,天下必尸横叠山、血流成河、斑雀不以折鹰为笑、点蚁不论四方之非。”
“古之一目不识丁之强者曾于至暗之月而后云:‘昔与束发宴笑识,今竟横刀泣涕别;问之天公哪般为,驱吾斩尽发小友!’,遂自刎而终。往之至暗之月,此乃不可不谓不多也。”
“至于天下苍生,无论凡人修士,人兽与否,若为亡灵山脉魂鬼所杀,则魂化无而归自然,不为亡灵山脉所用也,至于身,则死物待消也。往之至暗之月,此乃亡之九九之巨。”
“从古至今,天下苍生共御至暗之月所付之血肉从未具数,只概以千万计、十万为末也。”
“至暗之月于生甚创,百年不复初焉。世间有神,虽然,神少助,只因天地于至暗之月间竟能抽吸神之生灵之力,以至其生机全无,前后不过一时辰耳,不可不谓于神胜毒。”
“神因而常炼宝器阵法于至暗之月之前,积五百年辛劳以备来时所需,以助至暗之月御也;常匿修为于至暗之月之时,避之于漏洞之地,护以修力之盾,灾过则出。”
“漏洞之地,乃至暗之月于神之抽吸最微之地,此地往往因年而异、大小不一、多少不同。以是神皆不知踪影也不得踪影,灾后乃出以助力重建,直至复初;再炼宝器阵法,以备之后。”
“至暗之月,诸神隐匿;暂弃渊仇,齐心向生。下大陆生灵古来便以九道极宏长城围困亡灵山脉,加之以无数阵法宝器,以御魂鬼之出而保家也。”
“九道长城皆百丈之高、千丈之巨、万斤之重。其高虽不比所围亡灵山脉之一峰,犹可御魂鬼于城楼之下也;其巨虽不比所围亡灵山脉之一峰,犹可供英烈再铸血肉于长墙之上也;其重虽不比所围亡灵山脉之一峰,犹可卫天下苍生于栖息之地也。”
“每近至暗之月,则千里撤苍生。三族无数修者各地而来,或告亲别友、或与亲与友,天南海北皆齐聚于九道长城之上。待天地齐暗、万鬼齐出之时,便是吾辈抛头颅、洒热血之际,九道长城因此得名为‘九道挥首’,即挥首告别世间之意。”
“此时若不挥首告别世间,则九道长城必破而全线崩溃;大界高名必因所创过重而下不来助;下大陆苍生必受戮而千里流尸、万里凝血;神必冒折寿之险而出以救天下苍生,及至又一至暗之月,神因寿元大折,所炼宝器阵法威能大减。”
“至暗之月并非下大陆独有,上大陆同焉,因而无所助也。”
“此乃万年前之世事,今世如何,吾辈岂知?”
问号过后,古书再无它言。
天海则是陷入了沉思。
这小娃子……看来当今的世道远比我们那一代要好。毕竟我们那一代,一个亡灵之神,一个生灵之神,而且亡灵之神强于生灵之神,生灵们根本就没有多少优势之处。
天海还在沉思……
古书一直在等。等到天海黑眸恢复如初,依旧一字不说、目光不移。
终于,古书再次出声:
“小娃子啊,那位友人便是一位战死在至暗之月中的二圣强者,他是一位诗人。他在奔赴九道长城之前,曾经写过一首诗,可最终没能流传下来。”
“这首诗呢,我也只能连证带猜地弄出来几个片段,那就是……”
古书若有眼,必泪老纹间。一个停顿,不知压了多少时间。
“帝子北渚皆已逝,”
“此地空余湘君语。”
“友至天涯情唯赠,”
“去以来年望明月。”
恨不能仰天,默不过天海。
……
藏书阁里……明明没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