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烛火,皎皎月光。
滟滟云起,熙熙林匿。
今日,仿佛就是昨日;昨日,永远都不会是今日。已经穿过青翠似秋的路旁毛竹林,已经踏过灰亮如铜的屐底石板苔,已经品过素银若痕的脸前微风曲,已经穿过乌暗同渊的身边长廊道。
什么都没能留住我,我看到的只有一扇刚刚才被推开的门,至于里面有些什么,我现在才知道那叫过目即忘!谁知道我为什么会五步强一地急着赶路!谁知道我为什么会神志不清地来到这里!
我只知道,我已经来到了这里!
赶路的人早已失去最初的目的,焦急的心仍未获得未来的谰语。看来也只能相信自己的双眼,因为现在自己的双眼,看到的都是真真实实的东西,而不是迷迷糊糊的虚幻。
看看门里面吧,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门里面果然真实:
书架初泛黄,书框旧存新。
日落去拂尘,日升诞紫烟。
这是一个很大的书厅,书厅里面是一个个载着无数古书的书架。岁月长河并没能把这里给一股脑侵蚀干净,以至于那些留在河旁泥底的细沙碎金今日犹在。它甚至都没能让某些存在稍稍以尘裹身,更不必说退隐自然。
这真的是让它无脸见人,所以他对那些存在干脆不带走一片云彩、不留下一缕发丝,任由这些存在爱干嘛就干嘛去。
岁月不想理它们,它们也不想理岁月,于是它们就成了时间的养老院,老得根本就难以流动分毫,简直可以跟凝固做朋友。只不过,它们终究只是接近而已,它们总有消亡的一天,这依旧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毕竟它们,可不是它们的载体。
这些存在平时都不食人间烟火地躲在书架上的某个角落中,对外界的变化绝对不闻不问,只是专心沉醉于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古迹旧墨中。
它们都十分自恋,自恋到自己偶尔出现一两个错字,也会被自己认为是另有深意,有的甚至还会给那些错字赋予新意,美其名曰:开拓。
真是善哉!
真不知道世间某些字词的多种意思是不是就是这样出来的。如果是,那他们也算是为文学的发展做了较大的贡献,只不过这贡献只能在他们自己的圈子里流行而已,若是说出去,肯定得来笑。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自己斟酌自己啊。
清风拂过,悄月幽入。
梦中晚觉,醒来早迟。
因为太过沉醉,所以未能发觉。待到被一声“终于是真的了!”给惊耳竖毛后,这才发觉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胆敢强闯自己的居住之所。更可以要命的是那人竟然一声打断了自己的“开拓”行为,这实在是罪不可赦、来人当斩!
这些存在面曲目怒地齐齐转头,盯向门口。刚刚才来的豪情壮志气冲云天,现在就丝毫不理会好像是无声自开的门,只是心惊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实在不行就让周围的“同胞”们护住自己。总之,绝对不能给闯进来的这个老家伙看到自己!
你快看!他那身白色修士袍干净得专门来涂肮脏!他那头黑色平地发整齐得专门来丢混乱!他那双深棕重瞳目平静得专门来引狂怒!他那张浓胡一字唇文雅得专门来吐粗俗!
就是他!时隔半年!天宗的那个天海!他又来我们藏书阁了!道友们快点行动起来!能不理就不理!千万不要鸟会他分毫!
干什么不好,非爱挑我们的错字!
好好的一位智慧老者,硬是被妖魔为了一个变态小人。
整个书厅瞬间就集体死寂了下来,连张纸被轻轻吹偏的摩擦声都不会给你。
那个被称为天海的人在发愣了三四秒后,还是转身关上了门,看了看刻在门里面这一面上“藏书阁”这三个歪歪扭扭的生草字后,想了想三岁的孩童,这才转身走向成片的书架,一个一个地找着那些躲在众书之中一声不吭的无尘古书,一阵感叹。
上文所说的这些或那些存在,就是这些无尘古书。它们十分容易辨认,因为所有在书架上的书中也就只有它们有洁癖。旁边普通的书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沾着几粒灰尘,就只有它们身上连半个灰尘的影子都见不着。
天海没有理会书架墙突兀的死寂,他只是穿梭其中,未曾停下脚步、驻足观看。他似乎是对这些书很不感兴趣,也许是该“受害”的都已经“受害”了,剩下的都没什么看头。
“噔……”真就只有空空的脚步声在规律性回荡,虽然配合了回音,但怎么听都只有一个人。
一秒一秒,一分一分。
空空荡荡,悠悠远远。
“噔。”
终于,天海停了下来,停在了一本以尘作衣的古书面前。
这本古书……好像很不一样啊。
古书封面的材质只是普普通通的棕色牛皮纸,其书脊上印着的,也只是简简单单的“古游杂记”四字。这应该是古书的名字,而且还蒙了不少尘。
看来这本书已经很久没人动过了,也不知道它还能不能醒来,如果能醒来,那倒是免了自己的翻页之功。
天海就这样看着这本古书,一字未发;这本古书就这样静静地被天海看着,毫无动静。
……
“咳咳……”一阵真真实实的咳嗽沙哑得震下来好几搓灰尘,但奇怪的是这些灰尘都恰巧飘在了远在天海身外的地面上、都恰巧没有一粒飘到近在咫尺的天海身上。
天海没有在意,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咳嗽,就像是周围的那些无尘古书一样,只不过他没有向眼前的古书投去震惊而又奇怪的眼神。
不可能啊,它还残留有意识?我记得它老早就失去了气息,已经变成一本普通的古书了啊?真是奇怪,难到它这些年来一直在压着最后一口气不成?如果是这样,那它的执念得有多深啊。
“咳!”这本依旧在咳嗽的古书像是咳尽了最后一滴血一样,再次没了动静,任由着自己被万众瞩目。
天海一动不动,无尘古书们却突然齐齐后退,脸神惊恐得什么字都吐不出来,身体也一个个都不敢扭动分毫。
终于。
“咳咳!小娃子,谢谢你激活了我。”和咳嗽声一样沙哑的老头音从这本古书里传出,一股半死半活的气息虽然逐渐浓重,但是总归没有超过那个界线。
周围的无尘古书们依旧惊咦不言。
这本古书……
天海却是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对着这本古书一阵合手,道:“前辈,请问……”
“行了,我知道了。”古书似乎是很不懂礼貌,这才打断了天海的话,直接对着天海道:“小娃子,你带我去书桌上吧,坐下来听我讲讲故事就行。”
“好的,前辈。”天海闻声放下双手,依旧恭恭敬敬地将古书从周围两本夹着的书之间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安安稳稳地捧在自己的双手之上,这才稳步向前。
古书上下皆无字,年代感远比一般的古书浓郁。
心不知为何恭敬,手已行敬畏之礼。这一切都只是直觉,而天海刚好是个比较相信直觉的人。不然的话,这本古书也不会被那些无尘古书们发现还活着。
天海依旧恭恭敬敬道:“晚辈步伐较慢,还请前辈稍加等候。”
“小娃子。”古书倒是舒舒服服地随着天海移动道:“老头我其实没什么本事,也不过就是一本普普通通、不堪入流的游记而已,倒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如此?”
“前辈。”天海看向古书,摇了摇头道:“晚辈也不知道,这只是晚辈的直觉而已。”
“哈哈。”古书一阵大笑,先是想要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再是发现自己没有手后,这才略微尴尬地干咳两声,看着天海微笑道:“小娃子,你的直觉挺准啊,我当年要是有你这么准的直觉,那该多好。”
“前辈多奖了。”天海似乎是想不出该说什么,这才只回了这一句。
哦,不是想不出,而是桌子就在前面啊。
古书先是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桌子,然后才在天海越来越慢的脚步中感叹不已:“哎……小娃子,你把我放桌子上,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吧。”
就在话说完的那一刻,古书突然散发出了一股极其诡异的气息。
这诡异的气息让得天海先是微微一怔,似有灵光迸发而出,许久后才恢复减速前行,还不忘震惊地看了眼手中捧着的古书;让得无尘古书们瞪眼张嘴差伸腿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面面相觑,脸上竟然也都肃起了敬畏。
这气息……这本古书果然是一位大界高名!而且还是活了这么久都没消去灵智的大界高名!这,这气息起码得有五万年的年龄了吧!我以前知道的活得最久的一位大界高名,只活了三万多年!
这古书竟然是大界高名!
无尘古书们的心里何其震惊,天海更是猛然发觉。只不过天海还得恭恭敬敬地让古书在桌子上舒舒服服地躺好,未能在心里震惊得太快。他只是心跳微微加快而已。
昔日风光无限,
今日封尘西山。
沉睡两万余载,
只为有缘之人。
古书已经被平平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天海也照着古书所说,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而且当然是在古书前面。
古书看了看天海。
“哎,我这把老骨头哟,睡了这么久才醒来啊。”
古书没办法伸懒腰,也只能感叹一二,眼见着天海听得一字不敢说,无尘古书们听得大气不敢出,这才继续看着天海,心里微微一笑,道:“小娃子,既然你也发现了,那我话不多弯,我啊,以前的确是大界高名,而且还活到了现在这把年纪。”
古书话风突然一转,略带凄悲道:“只不过啊,我当年的风光早已不在,所以才在这里沉睡了这么久,以至于连他们都看不出来,只是把我当成一本普通的游记,顶多看看我的故事。”
古书说完后便不再发声。
天海见古书不再说话,这才不掩眼中尊敬地合手恭敬道:“前辈,晚辈必定洗耳恭听。”
“嗯”古书心里点了点头,“小娃子,我已经太老了,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我能给你的,也只有我的真故事,既然你肯听,那我就给你讲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