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厅下只有几百米的路程,父亲嗦地一声就开到了。下了车,走过一架小木桥,在一座馒头模样长满老树的山下,就是王家湾人的老祠堂了,村里人俗称老厅下。后面的正厅已经塌了有十几年,只有门楼还耸立着,门口有一块光绪年间桩在地上的石碑,据说是安湖吴石梅的太爷爷,做云南监察使的时候立下的。今日天气好,组里领头的来有公和长万公便叫人从最近的王欢大伯家,搬来两张座子,几叠红色塑料凳,打算就在老祠堂门前的空地上开会。父亲叫王欢一起去帮忙搬凳子,走到大伯家,正巧又撞见健生叔,他把凳子叠的老高,一手提着凳子,肩上还扛着折起的桌板,王欢很诧异,他矮小的身子竟然有如此大的力量。健生冲王欢笑着打了招呼,王欢看到他脸上又洋溢起了平日的笑容,仿佛已经从昨日的事情中走出来了。会议开始了,父亲被来有叫去了上席的位置坐,健生和王欢、庆生他们则在第二张桌子。一起坐的,还有安脑,上屋的人,因为父亲年轻时做过村干部的缘故,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识王欢,王欢倒不全认得他们,只是礼貌地回应他们的问候。因为安脑组和上屋组的王姓人家,都是王家湾的分支,也都是文炎公的后人,所以这种修祠堂一类的大事,各组都会自觉出钱出力。大家听着前桌来有公的讲话,开头讲的都是客套话,诸如文炎子孙后代辛勤奋进,今物阜民康,人丁兴旺,拟重修三屋祠堂,彰祖上之德,亦保佑后民才人辈出之类,然后他开始感谢今天组织这次会议,也是许诺将捐款最多的长万公和富生叔。王欢悄悄问庆生:“庆生大伯,他们两捐了多少?”。庆生说:“听说一个人打算捐三万,现在还嗯晓,建起来才知道”。然后是长万公说话了,大家也更加认真起来,因为组人知道长万讲的肯定是干货。他从黑色的呢子风衣里掏出一张纸,开始给这次重修祠堂进行分工。他顶起大大圆圆的肚子,用洪亮的声音念道:“庄才老师和文桂、冬明负责各组男丁款的収取,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宗华负责财务,章明负责监工,我不才,大家推荐我做理事,副理事是来有和富生。接下来,我说一下每个男丁筹款的标准……”。王欢在下面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喝着庆生大伯给各位泡的浓茶,上席他们商量的每个男丁出一千块,大家也异议不大。然后他们聊着聊着就跑偏了。谈到谁家的儿子快三十了还没找着媳妇,谁家的女儿嫁到县城得了20万一类,大家各聊各的,逐渐有了些散意。这时候,上席的长万公叫停了大家的讲话声,他郑重地说:“祠堂门口边这条路,我已经和镇里的肖镇长谈好了,政府会拨款!”。话音刚落,各桌又开始聒噪了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健生钦佩地对同桌人说:“还是长万叔有本事。”庆生也和道:“选长万做理事毛错,修路的票子帮我们省到了!”。然后上桌又开始聊关于铺路宽度的话题,因为要涉及征地的几户人家没来参会,几户人预计只需占用四十几个平方,倒也不算多,所以现场也就没产生什么歧议。然后长万和文桂又商量请哪家砖瓦师傅的事,还有门前设两个狮子的大小,谁也没有提昨天健生和吴长贵侄子发生的冲突。十点了,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在回去的摩托车上,王欢问父亲:“爸,你不是还要出去打工吗?怎么他们选你做财务啊?”。父亲饶有经验地说:“他们肯定知道我没有时间管,给我一个职务,是代表对我们这房的尊敬,我们这房男丁多,要有一个代表。过完年,我和理事说,把财务暂时交给组长王来有管,就可以了。也做了一个人情,表示我们对来有的尊重”。王欢想了想,原来村里的事情还挺讲究嘛,居然有“欲擒故纵”之说。到家了,父亲喊王欢一同去小溪边给刚烫熟的鸭子拔毛,王欢又好奇地追问:“刚才长万说的肖镇长是谁啊,他怎么愿意帮我们?”。父亲在扯鸭子脚上那层红色的皮,他说:“长万广东开厂,在一个河口人那里进过部件,肖镇长是那个河口人的妹夫,然后就引荐认识了,那个肖镇长分管乡村规划这一块,年前长万到镇里,去他办公室坐了会儿,他答应了把祠堂门口这条水泥路,也纳入组组通公路。”。父亲把鸭子放在溪水里冲了一遍,然后丢回脸盆里,叫王欢拔尾巴的毛,他自己拔最棘手的鸭脖子的毛,一边继续和王欢分享自己的感受:“做祠堂不好做,你大伯就是因为前两年,主持了三个小组共同的那个总祠,得罪了不少人。所以这次,八抬大轿抬他,他也不参与了”。王欢有些疑问:“做祠堂不是好事吗?应该大家都会配合吧?”。父亲回答:“没那么简单,祠堂周边那些地,要征收,有些人就会不情愿。还有,每个男丁要出一千,有些家里条件差的,儿子出去打工没钱寄回来,还养着几个孙子,一个老家人要出四五千的都有,拿不出来,小组牵头人的工作又不好做。理事还要去动员外头人捐款”。王欢觉得也是,在农村里,要赚五千块还真不容易,现在村里都没几个人种水稻卖粮挣钱了,一块多一斤的收购价,累死累活一年也难赚几千,而且东庄山地多,分到每家的田地又少。留在村里的人,活一些的会种橘子百香果什么,搞搞产业,那也得是年轻力壮爱折腾。老一些的,还要帮儿子带娃,只能种种蔬菜,养些鸡鸭,到圩上卖些零用钱,作为家里支出。年后初八,单位就要开始上班,王欢想到已经只有五天倒计时了,感慨春节过得快的同时,心里也有些不舍。初一这天杀了鸭子,到庙里敬了神,然后和父亲把春联和灯笼挂起来,不知不觉一天就忙活完了。初二开始,就要陆陆续续走亲戚了,第一家便是去隔壁留店村的外婆家,住上一晚,然后一直南下,去到县城的姑姑和姨奶奶家做客。在县城的这一天,王欢难得有空找高中的朋友聚聚,不过能聚一起的人不多,他们许多碰巧也去了乡下亲戚家,只是要好的那几个,会提前约好时间赶来,去奶茶店打打包牌,或者去网吧开两把英雄联盟,就算是一年一聚。王欢在县城玩得真尽兴的时候,话说方才长万提到的那个肖副镇长,大年初五的日子,他安排在镇政府里值班。这天他早早就开着自家的帝豪到了政府大院,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下车后,他冲着楼上喊刘志和欧阳远的名字,并无人应答。作为带班的副科领导,自己早早来了,几个同一班的科员倒还不见踪影,肖镇长很不爽。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民政所科员刘志的电话,气愤地说:“小刘啊,已经八点半了,怎么你们还不过来?县里查岗怎么办!”。挂了电话,肖镇长踩着楼梯咚咚咚就上去了,他进到自己在三楼的办公室,进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开绿色的木头窗户,给闷了近一周的办公室透透气。这栋政府大楼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盖的,不仅窗户是木的,连地板也是结实的木质,皮鞋踩在上面掷地有声,老房子虽说破旧了些,倒也有冬暖夏凉的优点,整栋大楼呈口子型,大门开口处倒是修缮一新,贴满了暗红色的瓷砖,党委、政府、人大、武装部的牌子,以及高高立在楼顶的国旗,都是节间刚挂的。肖镇长站在窗前踱步,今天不是圩日,楼下街上的行人不多,他无聊地时而看看墙上的地图,时而抹抹桌子上的灰尘。距离九点钟还有二十来分钟,他在等罗书记的到来,昨天晚上,电话里约了镇党高官罗为明在政府明见面,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向他当面汇报。不一会儿,楼下门口一声汽笛响起,门卫赶紧按下自动门的按钮,一辆黑色的日产开了进来,正是罗书记的车。肖镇长丢了烟头,赶紧下去迎接,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朝二楼书记办公室走去,书记的司机小飞,一头扎进了保安亭里,和看门的老李喝茶侃起大山来。罗书记拿出包里的钥匙,肖镇长领过钥匙开了门,书记进去后,肖镇长也把房间的窗口开了一些,然后从小冰箱顶上拿出一瓶百岁山,递给坐在办公桌前沙发椅上的罗书记。肖庆峰副镇长说:“书记,喝点水,烧水壶很久没洗了,就不泡茶了,你将就一下”。罗为明环顾了一下自己几天不见的办公室,淡淡地说:“没事,说完就走,你昨天提的那个项目,说来听听?”。肖庆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策划案,递给罗书记,说:“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认识的一位福建老板,开了一家果业公司,叫马菲果业,打算来我们镇投资,大规模种植橘子,搞一个千亩的果园。”。罗为明拿起桌上的策划书,只是大致地翻了翻,一边问肖庆峰:“公司资质如何?打算在哪里实施?”。肖庆峰见书记来了些兴趣,赶紧回答:“公司实力可以放心,他已经在好几个县投资了。选址的话,公司初步打算选在我们镇东南山区的位置,那里山高水清,环境好。”。罗为明斜视了肖庆峰一眼,问道:“在东庄村的位置?”。肖庆峰说:“是的,我已经和东庄的书记吴长贵沟通了,他说征地问题不大,你也知道的,他的工作能力……”。没等肖庆峰说完,罗为明打断了他:“看起来你挺着急嘛,做了那么多前期工作了?我怎么听说,村民对吴长贵意见挺大啊?”。肖庆峰被肖书记这么一说,表情有些尴尬,他笑着回答:“我这不也是为了给镇里招商引资嘛,现在各乡镇任务也重。还有,您说的吴长贵的问题,群众意见,主要是王姓人家不服他,有宗族观念的成见在里面。他做事雷厉风行,能力还是有。”。房间里比外头暖和不少,罗为明解开了西装扣子,露出圆滚滚的肚子,一头靠在沙发上。他轻轻摘下眼镜,似乎起了些困意,慵懒地对肖庆峰说:“大概情况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有空我再看看策划。”。听完这话,肖庆峰便给书记关了门,走上自己的办公室去了,看到值班的两个小伙子在书记来之前已经赶到,他也没去党政办再说他两迟到的事。回到自己的房间,他脱下风衣,打开电脑,年轻高大的他,开始刷一些自己喜欢的时政和jun事新闻,以度过无聊的值班时间。转眼就初七了,这是春节王欢在家的最后一天。母亲上午就准备好了他要带去外地的腊肉,和炒过的花生。该走的亲戚,前几日都走过了,在这最后一个下午,王欢想去自己就读过的村小走走,挺群里小学同学说,有个香港的慈善机构援建了东庄小学,现在已经变了模样。王欢吃过午饭就去了,期间要路过主干道旁的村委会,两层半高的村委会建起来已经有十多年了,至今还没有涂上白色的漆。面朝马路的一框小木门两边,挂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牌子,“中共河东村支部委员会”、“河东村综治中心”、“河东村居民委员会”。再往边上一点的墙上,是吴长贵用毛笔手写的标语:“实行村民自治制度,大力推行民主决策”、“一人烧山、全家遭殃”,字体粗犷浑圆,和他的长相一样。王欢独自走过村委会门口,碰巧木门从里面打开了,长满髯毛的吴长贵走了出来,后头跟着比他高出一头的吴明豪。吴长贵年轻的时候在村里干的是杀猪的营生,中年之时,在大队长的引荐推举下,进入到了村委会的班子行列,先是担任治安主任的职务,后来和镇里走得近,就顺势爬到了一把手。当年提携他的大队长,正是王欢的爷爷,所以这样算下来,王欢家倒也算有恩于他。只是后来他上任后对王家湾小组有意打压,工作方式又蛮横霸道,王欢家便成了反对吴长贵当权的一股重要力量。小时候,王欢爷爷和吴长贵交好的那几年,吴长贵经常来吴欢家,摸着王欢的小脑袋亲切地喊他的小名。现在王家都不待见吴长贵,今日在这碰见,打不打招呼都显得尴尬。不过王欢自恃自己是年轻人,见到年长的不打招呼,还能有不认得的说辞,所以就直接转头走过去了。吴长贵倒是认出了王欢,见王欢这等态度,也就把刚抬起的头又仰了下去,吴明豪在后头把门一甩,两个人风尘仆仆得朝路边一辆比亚迪走去,俨然一副把村委会当自己家的模样。傍晚,父亲照例骑太子车送王欢到搭车的省道路口,王欢工作的瑞水县,距离他老家禾县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车子开出没多久,阴暗的天就开始飘起雨来,外面的冷风挂得黄色的路灯一晃一晃的,昨天晚上还和父母一起在电热扇下泡着脚看篮球赛,今天王欢不在,他们俩多半有些孤零零。想到这里,王欢的脑海里不觉飘来一股淡淡的感伤。明天还要上班,又要开始写总结和方案,这真是一个恼人的夜晚。不过王欢想到了一件事情,心中又对瑞水的生活点起了一些乐趣来,他回和县前,借了一本《城南旧事》给县图书馆新认识的朋友林彤,正好回去后,明早问问她看得怎么样了。
第一天上班,局里笼罩这一股厌怠的氛围。王欢所在的瑞水县编制管理局,加一个聘用人员,一共只有七个人,还有一个退了二线不用来上班。局里分三个办公室,靠里边的是局长办公室,王欢的办公室在中间,挂牌“综合股”,办公室有三个人,一个股长黄秦,是副局长兼的,还有一个负责打印收发的女孩子李青,再加王欢。综合股隔壁是业务股,也就是编制管理局给别单位上下编办业务的地方,里头有两个人,一个负责录系统,一个负责开证明。
这天,黄股长请了假还未回来,局长傅云盛去县里开会了。办公室只留下王欢和收发员李青,开工第一天,县里并没有下什么文件,加上局长和股长都不在,收发的李青并没有什么事情,开始在靠窗的座位上喝起牛奶来,一只手用手机刷着朋友圈。王欢倒是没有闲着,他想起去年年底的时候,县党史办通知的他,明天八号前要交本单位的年鉴,他便忙活着把去年的找了出来,然后把里头的数字改成今年的。改几个数字倒是不难,主要是还要写一大段党建总结和特色工作,王欢回忆了一下,自己单位关于党务做的都是上头要求的事情,偶尔开个会学习文件,半年开一次民主生活会,而且都是蜻蜓点水,并没有什么亮点。但是这几段又不能不写,而且写完还要给局长过目后上交,于是王欢只能编一些诸如民主生活会程序规范、剖析深刻,支部学习会深入浅出,结合工作实际,取得了良好警示作用,干部的思想教育得到提高之类的,就这样边编边写,慢悠悠地一上午就快过去了。王欢心里想着早点下班,一来是局里大家都闲着,唯独自己在赶材料,心头有些不自在,二是待会下班去食堂吃午饭,没准能撞见林彤。
11点40分,单位陆陆续续下班了,王欢拿起饭卡就往一楼的食堂走去。大年初八,食堂的人不多,平日两条线排队,今天只开了一个打菜窗口,队伍只排了三五米。一推开玻璃门,王欢就看到了林彤,她刚好打完菜出来,走去旁边的消毒柜拿筷子和调羹,她穿的一件灰色的上衣,淡蓝色的牛仔裤,个子中等,大概一米六左右的身高。脸蛋有些圆圆的,不是那种瓜子脸的类型,但是身子还是比较瘦,一头披肩长发染了淡黄色,发尾有些波浪卷。王欢赶紧走过去,装作偶遇的样子,林彤拿完筷子一转头,刚好看到王欢就在眼前。
王欢瞪大了眼镜第一个打招呼:
“嗨喽,好久不见”。
林彤先是一愣,然后有些吃惊地说:
“那么巧,你也在这”。
王欢顾不上打菜的队伍已经排到了他,继续和林彤聊着:“是啊,第一天就撞见你,你坐哪里?”。
林彤指了指远处左上角靠窗户的那个空位置。
打菜的阿姨喊:“下一个,快点”。王欢赶紧站了过去,一边对林彤说:“你先过去吧,我等下就来”。
林彤微微点头说了一句好,便往侧边盛饭去了。王欢随便选了几个菜,加快步子拿好筷匙,盛了满满一碗饭,往林彤坐的位置走去。
林彤坐在靠里左边的位置,王欢在她正对面把菜盆轻轻一放,坐了下来。林彤在用调羹剃去鱼块的刺,然后用筷子夹起细小白嫩的肉块,往嘴里送。吃菜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化妆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只手把头发轻轻往后撩,以防碰到盆里的菜品。见王欢坐在她正前方那么近的位置,林彤好像有些不适应,他吃饭的节奏慢了许多,比往常还显得更加淑女,王欢也试着跟上她吃饭的节奏,细嚼慢咽起来。
吃了一会儿,王欢问她:“去年那个《城南旧事》,你看完了么,感觉如何?”。
林彤停下了碗筷,她说:“看完了,蛮好的,明天我还给你吧”。
王欢赶忙解释:“不急不急,放你那,我是问你,看完感受如何?”。
林彤把餐桌上的鱼骨头用纸巾扫叠成一起,然后端起餐盘站了起来,她说:
“还可以,写得挺细腻的”。
“吃完了就走吧。”,林彤说,她侧着身子从两排餐桌的缝隙里穿过,塑料凳子的靠背刚好没有卡到他的腿。王欢赶紧跟了过去,两个人同时把盆子递给了洗碗的阿姨。
第二天,林彤的一个女同事把书还给了王欢,她说刚好办事路过这边,替她还一下。林彤没有亲自来,王欢有些小失落,他把那本书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后来也就找不到了。
假期渐行渐远,年味越来越淡,工作上的事情就逐渐多了起来。许多工作总结的会,局长都要参加,王欢要根据局长的会务,负责局长的材料。忙活了几天,不知不觉元宵节就到了。
元宵的这天晚上,城里的仿古街有猜灯谜的活动。无聊的王欢也骑了电瓶车过去凑热闹。几百米长靠河边的仿宋古街灯笼通明,人头窜动,还有穿着汉服的婀娜女子结伴在街上走着,买特色小吃的摊贩自然不会放过人多的机会,油炸、手抓饼、糖人的小推车排了一路。七八点的时候是活动的高cao,一栋古装的房子开了门,门上镶了一个牌匾“文轩阁”,大家涌了进去,里面挂的精美的灯谜都被一抢而空,因为抢到并猜对灯谜的人可以领取一件小礼品。来玩的人年轻人居多,多半是单位上的职员或者学校教师,有些对眼的年轻人路过会相互看几眼,或者两个人同时抢到一个灯谜,就开始交流认识起来,对于元宵的另一个寓意,大家都心照不宣。
王欢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着排队进去,身边的人都是三三两两,或者几个女子手挽着手。王欢拿起手机给林彤发了一条微信:
“嘿,来古街玩吗?今晚有活动”。
王欢抬头看了一下前面,眼前排的队还是没怎么动,两个守门的年轻人严格控制着挤进去的人口数量,一低头,林彤回复了消息来:
“我今天回乡下了,不在县城”。
王欢看到消息后,一下子没了进去参观的劲头。刚好父亲一个电话打过来,他索性放弃了排队的念头,往靠河边树下一个静谧处走去。
王欢接通了电话,那头父亲问:
“今天过节有没有去吃点好的?”,王欢说一个人没啥好吃的,吃个食堂更省事。
然后父亲开始步入正题,他叹了一口气,开始用镇定又严肃的口吻描述:
“昨天晚上,镇里来了几十个人,从文桂公门口强行铲了一条路过去,他还被镇里综治办的人打了。”。
王欢在树下的木凳上坐了下来,他既震惊又气愤:
“怎么惹起的?为什么要修路?!”。
父亲开始开始讲事情的缘由,原来是元宵节前的一个晚上,镇长带着二十几个人,想来把文桂家门口开的那条路的水泥管安上。镇里说是修村组公路,修到里头的宋坑小组去。但是许多村民都听说,是有个福建的公司要在里面开发果业的缘故。因为宋坑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迁出了,里头山高谷深,村民觉得不大可能有修村组公路的必要。
新年刚过没多久,镇里雇的铲车和挖掘机就开始动工了,他们在文桂家左边的山崖下铲开一条路,一道小溪横弋在路中央,杉树编成的木桥还架在一米多宽的岸边,对岸就是文桂家的鱼塘。白天的时候,因为镇里未提任何赔偿方面的事情,文桂家不让铲车开过去,那开铲车挖掘的也是外村打工的,自然不愿惹麻烦,所以也就没敢去动对面的鱼塘。
那晚已经快十点,村民早早裹被子睡下了,镇长带着副书记、综治办主任、派出所的,还有十来个职员或者雇员,由村书记吴长贵带路,开了五六辆车直奔文桂家门前的大坪。吴长贵还叫他侄子喊了吴坑组的七八个男子一起过来。
不料这晚文桂的弟弟富生恰好从城里回来过节,富生的儿子章云,也一并回到了老家。三个男人刚在客厅喝完茶准备睡下,就听得门前村道上喇叭声响起,灯火通明。三人赶紧出去看个究竟,原来一群人正停在富生的日产车前,打算齐力把车子挪开。富生见状赶紧跑了过去,富生常年在外,也不认得镇长,他站到自己车前,质问他们:
“你们想干嘛!”。
镇里综治办的一个乐姓男子从镇长边站了出来,他趾高气昂地喊话:
“把你的车挪开,你也走远点,别影响我们做事!”。
富生只是把车停在自家水泥坪上,而且又是在自己的村组里,今日居然一个外人叫他起开,他哪里忍受得了。
“我为什么要走开,要走你走开!”,富生反驳他,文桂和章云也赶过来了。
粗壮浑圆的乐金才仗着本方人多,冲过去指着富生:
“你屌什么屌!信不信把你的车翻到河里去!”。
富生一甩手把乐金才伸出的手臂推了回去,两个人顿时扭打了起来,富生个子不高,也不像乐金才常年在村里会干些粗活,力量上哪里拧得过他,竟被乐金才突然袭击扇了两嘴巴,镇里的几个人和文桂各自把本方的人拉开了,两拨人开始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吵起来,吵闹声把离桂生家只有百米远的章明吵醒了,连同住在拱桥头的金发,他俩差不多同时走路赶到了现场。王欢的大伯章明穿着一条款大的西装裤,批起一件薄薄的淡蓝色西装外套就出来了。吴长贵带来的那他几个族人,也是章明店里打牌吃酒的常客,见章明气势冲冲地走来,一眼把他们就认出了,他们几个倒自觉有点理亏,甚至不好意思起来。
“吴洋金、牛古,大晚上跑来干嘛?”章明带着呵斥地问。
“书记喊我们来帮忙扛水管。”,年轻的洋金的回答有点底气不足。
“扛水管要那么多人?我看你们是来打老虎吧?”。
章明的话让那几个吴姓人顿感有点无趣,他目光移到了吴长贵和镇长那边。
“有什么事里面说啊,站这里像什么样?”。
吴长贵很不爽得瞟了章明一眼,他看不得章明一副教训大家的样子,不过镇长没说什么,也轮不到他发话,也就悻悻地跟着进了文桂的客厅。
文桂的侄子一屁股坐在了上席,章明次席,镇长和文贵再次之,下席是综治办主任和副书记,大晚上的,也没有人给他们倒杯茶。吴长贵只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里,镇领导和当事人在,他没有上桌的资格。气氛很凝固,大男人们各自抽了一两分钟分钟的烟,看到文贵的侄子在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赖镇长先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要录音,大家私下商量事。”。
章云没有理会镇长带着命令口吻的劝阻,他在市里做生意打拼那么多年,对乡镇干部不感冒,他反问一句:
“大家都是说明话,有什么不可以录音的?”。
镇长扶了扶眼睛,抿了一下嘴,脸色很不爽。这时候,门口外面又吵了起来,门外的富生刚才吃了姓乐人的亏,心里依旧不甘心,又冲过去拉住了乐金才,嘴里嘟囔着“下次你小心点之类”的话,金发赶忙拦住了他。金发是个性子耿直的人,在村里经营种子化肥,和镇干部干过架,也上山扛过衫木,虽然个子不高,力气自然没话说,他横在中间,竟有一夫当关的模样,吴明豪的那几个族人也都不敢上前。只是在屋子门口小板凳坐着的镇长司机想逞英雄,小伙子站起来就想出去“帮忙”,章明健步走上去一把搂住了他,就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把他按坐回了凳子上。
章明回到上席,他趁着刚赢回来的气势,开始质问镇里的人:
“你们这样直接铲一条路过去,半坡那家人的房子怎么办?小孩子从崖上跌倒怎么办?”。
赖镇长听到是要讲许诺和政策,立马起了气势,他一只手在桌子上比划着,像演讲一样地解答:
“这个问题好说,我们已经考虑到了,打算从侧边重新修一条路上前,水泥的,直接通到那两户家门口,解决他们的出行困难!另外,给他们砌一米高的围墙,防范安全问题。”。
文桂继续提第二个问题,他刚才的怒气已经消去了不少。
“我禾坪的水沟怎么办?你们把他填掉了,水全部浸到坪上来了”。
“等水管装好后,我会给你原样再修回去一条水沟,这个放心”。镇长的声音既洪亮又自信,客厅左侧房间的英秀被吵醒了,她抱着啼哭的孩子,穿一件粉色花案的睡衣,走出半个身子问他老公:
“文桂,做什么,那么多人?”。
文桂给了他一个回去睡觉的手势,不耐烦地回答:“回去睡觉,没你什么事”。
然后镇长又开始解释说叫吴长贵来是想好好和大家做工作,他的那些族人是来凑热闹的,没别的意思。并解释道,这次修路是为了开发山村,无论通行还是种植,对大家都有利益。
谈了大概一个小时,见王家湾人的情绪也差不多下去了,提出的承诺他们也没有过多反驳,镇长礼貌地说了句:“大晚上的,打扰大家了”,便带着人开启车子回去了,金发和章明又坐了会儿,也个自回了屋睡觉去。
接完父亲的电话,等父亲把那晚的事情全部讲述完,元宵灯会都差不多散场了。王欢把手机息了屏,利索地塞进了口袋里,骑起停在树下的电动车打算回去,路上的行人还笼罩在灯会的喜庆里,王欢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
元宵一过,年味就淡了,各单位和乡镇也开始进入正常的工作节奏中。河口镇政府的停车场已经找不到空余的位置,副镇长肖庆峰一大早就往书记的办公室跑,他手里拿着一封县领导转来的信访件,皮鞋踩在地板上蹬蹬做响,步子匆匆地敲了罗书记的门,敲了三下后还没等书记回话,就自己走进去了。
书记罗为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批阅文件,桌角的党旗和国旗在灰暗墙壁的映衬下有些显眼,肖镇长不客气地在书记正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