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周边的痛苦的吱呀在耳边悠悠响转。
我睁眼看去,这是一间雪白色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如说是一个大厅,大概一百多个平方的样子,细细密密的白炽灯悬在屋顶,阳光从东边的窗子洒进来,洒在我医院白的被子上。在我的正对面还有两张床,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冰冷金属,偏头一看,离我不远处,是几张桌子,样子好像是不知是从哪个中学划拉来的老师的办公桌,桌子上纸啊笔啊的一大堆,恨不得有多乱摆多乱的无意义的堆叠着。屋子里没有任何人。
我终于注意到自己了,身上只是酸麻,不知道为什么,从前的痛没有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上还穿着灾难那晚的纯白T,晃晃头,感觉清醒了好多,有种宿醉之后的奇异混沌感,在酒精十足消化完后的清醒。
“有人吗?”我喊了一声,嗓子里好像有痰,声音被改变了形状,只说了一个字就破音了。
我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没人应答。
我扯开被子,下了床。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时间,这偌大的房间连一个表都没有,只有这窗子外的太阳依旧灼热。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太阳从灼热到温凉,再到天色蒙蒙黑,我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若隐若现的说话声,并不真切。
第一个出现在我视野里面的是一个男人,好像泰坦一般宏大,紧着又出现一个水蛇女,一个高粱杆。
“哟,醒了!”泰坦有些惊异地说,声音仿佛天上的佛祖,“我们以为你还得再昏迷几天呢。”
“饿了吧,这有些巧克力。”水蛇女边说边往我这边走,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幽婉,说着把巧克力给我,我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是你们救的我?”我没急着吃。
“算是吧,”泰坦拽了把椅子,从兜里掏出盒烟,冲我递了一下,我点了下头,他拿出一根扔给了我,回头又给了高粱杆一根,“猴子听到你叫唤,本来以为你都活不了了,拉回来,没想到你这命还真硬。”
“对了,给你介绍一下,我叫高威,叫我威哥,老高都行,随你,这是孟欣,”,泰坦手一指水蛇女。
“叫我欣欣好了。”水蛇女笑了笑,冲我招了招手。
“那个是候自,自己的自。”
“大家都叫我猴子,反正没太差。”高粱杆自嘲一笑。
“王一,”我指了指自己,算是彼此都介绍过了,“现在外面是什么形势?”我接着问道。
我这话一出口,三人表情瞬间沉重了起来,高威大口嘬了一口烟,用力吸了一口气,随后,张开嘴,烟雾像一朵云从嘴里飘了出来。“现在整个世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晚的小行星,不是一个,而是十三个,从中国到美国,从北极到南极,全是,铺天盖地,世界有多少死人我不知道,但活人目前就咱四个,前些日子,除了你还找到两个,唉,可惜啊,他们命不行,都没挺住,全死了。”
“我们三个,也算是巧合吧,”孟欣接过话头,“大崩溃的那晚——大崩溃就是这场灾难——我们决定这么称呼它,我们正好在野外勘探,灾难发生的时候我们躲在附近的防空洞里面,逃过了一劫。”
“不过多多少少也留了点毛病,”候自在旁边说,“老是听到耳边有嗡嗡声,啧,这算是后遗症了吧。”
三人笑了笑,“可是终究还是活了下来。”我跟着说。
“是啊,能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老高吐完最后一口烟,手指一夹,弹了出去。
“你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孟欣有些疑惑,小小的眼睛大大的困惑,看着我。
我摸摸耳朵,揉揉眼睛,摇了摇头,“没觉得。”
“王一命硬,你要想想,他离最近的爆炸只有十公里,这都活了下来,啥稀奇事儿都不算稀奇了。”老高颇有些感慨。
“也是。”欣欣附和道。
“今儿个是啥日子?”我突然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时间啊。
老高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手机还能用?”我有些惊讶。
“能用个屁,”老高看了一眼手机说,“十月二号,”随手把手机装到兜里,“信号塔都没了,上哪给你整信号去。你接下来有啥计划吗?”
我看了看三人,“我想回内蒙看看。”
三人闻听我这话,瞬间愣住了。
“咋回去?腿儿着啊?”
“不知道,就是想回去看看,”我摇了摇头,老实说,老高这一问,瞬间就是灵魂拷问,我哑口无言,是啊,大崩溃之后还指望飞机能飞,高铁能跑是咋地?
“你们回家看过了吗?”我看着三人。
“我家在黑龙江呢,比你都远,咋回?”老高随手又抽出一根烟,“欣欣家是本地的,回去看过了,啥都没了,猴子家在广西呢,反正有也跟没有一样。”
“我父母从小就扔下我走了,阿婆阿公把我养大,前两年也都走了。”猴子看出我的疑惑,随口补充道。
一说到这个话题,大家都有些心情低落,一时间,都沉默了起来,只有老高的烟头像萤火虫屁股一样,忽而亮忽而更亮。
一夜无话,我想了一夜,我还是想回去,不管怎样,就算······那也要把我该做的事情做了。
转眼第二天早上,我坚持了我的想法。三人没再多说什么,老高想了想说,愿意陪我一路北上,欣欣和猴子则说留在上海,在上海周围看看,应该还会有生还者。
四人就此分开。
我和老高边走边找车,看能否找到一个还能动的交通工具。
看着如今的上海,我唏嘘不已。
当年那么繁华的超级大都市,那么灯红酒绿,那样的别样多姿多彩,都成了镜中花水中月。如今尸骨遍地,荒村野冢,谁家的孩子,谁家的父亲,谁家的母亲?大楼好像被人打断了腿,锯掉了胳膊,鲜血汇成湖泊,钢筋水泥的怪兽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它的肌肉纹理,它的生理构成,它的肠子,它的骨肉,它的一切,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我们的面前。只有空寂,只有荒芜,这是真正地荒芜,这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真实。
我们就这么唏嘘着,感慨着,行走着,寻找着。
“这好像有个停车场”,我们一路顺着七号线来到宝山区,在刘行附近的时候,老高叫住了我。
前面是一个岗亭,一个拦车杆,保存的还相对完好,后面赫然是停车场的地下停车通道。
我们一路小跑,内心有着某种喜悦,有些激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灰尘漫布的停车场,我们找到了一辆尚算完好的本田冠道。
照着全速开的话,我们走沈海高速转长深高速,大概一天就能到,当然这是最完美的情况。
“走吧!”
“走起!”
我们二人,开始漫漫征程,一千五百六十三公里。
一路上,总是要绕路,路上什么都有,行星降落导致的洪水,台风,地震,将路面破坏殆尽,好像干旱导致的土地爆皮,没有一块好地儿。折断的树枝树干,撒了一地,还有被连根拔起的,树叶都刮没了的,惨不忍睹。
车子在颠簸中,来到了第二天,中途我们换了两次班,所以精神还算良好。
等赶到内蒙,回到梦里都在想的家,却发现,早已是一片废墟。
虽然我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场景,虽然我以为我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可是当这一切就这么残忍摆在面前的时候,我发现我接受不了。
我一下子泪如雨下,老高拍了拍我肩膀,我知道此刻,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曾经无数次想过,等以后有钱了,可谁曾想·······子欲养而亲不待。
可我竟然连衣冠冢都立不起来,废墟掩埋了一切,将我的一切都埋葬了。
我跪下磕了三个头,对着曾经的房子,如今的废墟,随后站起身来,擦干眼泪。
“要好好活下去啊。”我好像是在跟老高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嗯。”老高轻轻地应了一声。
“走吧。再回黑龙江看看吧。”我收拾好心情,生活总要继续,尽管心中悲伤,可活人健康的活着,应该就是给死去的人最好的安慰。
“走吧。”
再次启程,直奔黑龙江而去。一千两百四十八公里,十四个小时。
抵达黑龙江的时候,已经日薄西山,对于这座小时候曾经生活过两年的城市,我依稀有些记忆,可终究不多,它变化太大了。
同我的状况相差无几,老高······唉!
世人皆苦啊!
从黑龙江离去,准备回上海找欣欣和猴子。
这么一行,虽然大悲痛,可总算了了一桩心事,从此之后,我辈当好好活着,能发光的发光,有一分光发一分热。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