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死死抓着坛子哭着说:“不嘛,我捡回来的干嘛要给他们?爹说留着过年煮年饭给我吃的,我肚子饿得疼 我都没吵着吃,我看一眼这米坛子我就不觉得饿了。娘!他们拿走了,我就看不见米了,我就会饿的!”
凤仙去扒谷穗死死抓在坛沿上的小手,可怎么也扒不开。情急之中,凤仙举起手掌狠狠的朝谷穗的脸上打去, 谷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终了松开了手。凤仙抱起谷穗往回走,谷穗一边哭一边叫喊:“娘,我肚子饿! 娘,我肚子饿呀!你答应我的,过年煮米饭给我吃的,娘!没有米了你咋煮米饭我吃呀!”
看到眼前这一幕,土地心中燃起了怒火。谷穗的喊叫声撕裂他的心肺,他实在忍不下去了,愤怒地问:“你们 还让不让农人活命了?谁瞒产了?谁私分了?你们怎么不清查清查我们究竟产了多少粮食?要我们完这么多公 粮!王支书你家也在农村,你也是做农出身的,咱这田一亩能打4000斤吗?我看最多能打700斤就上天了。蚌 壳岭平均亩产上报1500斤,全大队平均亩产1200斤,你摸摸良心说有这么多吗?按这个产量完公粮完得了吗? 王有富,王社长,你也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时是你叫队里报的产量,也是你逼我们完那么多的公粮,队里 还有没有粮食你心里最清楚,你今天咋就不说话了?”
会场上就有几个人附和说:“王有富,你说话呀!”
王有富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无言以对,眼睛求助似地望着刘仁森。
土地继续说:“现在生产小队就剩仓库那点粮食了,还得留种子。俗话说‘好吃不留种,子孙万代穷’。全队 百来口人靠它吃到夏收,人平才20斤?少得可不可怜啊!老百姓从田地捡回来一点粮食犯了什么法?你们这么 作践老百姓,难道就不怕遭天打雷劈吗?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干这种事的,毛主席不会让你们干这种事的!”
刘仁森放下了手上的文件,认出大声说话的人是徐土地,脸扭曲成紫茄,大声喊道:“你反了,把他抓起来! 王有富,你看见了吧,我早就看出徐土地背上有几根反骨,你一再包容他,敌我不分,你这是****思想的表现 ,你还不改,小心我撸了你副主任职务。”说得王有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完,刘仁森和王甫仁耳语一番。 王甫仁忙喊道:“吴连长,把徐土地抓起来,抓到大队部去。吴忠礼立即喊上四个民兵,冲到土地面前,将他 擒住押出会场。
谷穗见爹被人抓走,跑过去—拉住爹,不停地喊“爹——爹——”被一个民兵拉开摔在地上。凤仙赶忙跑过来 抱走谷穗,谷穗仍在呼喊着“爹——爹——”。那凄凉的哭喊声,一声声像针尖扎在人们心头上。
此时晒场上就有不少人喊道:“凭什么抓人?!”
桂花也大声说:“土地说的句句在理,你们伤天害理啊!”
王甫仁吼道:“你们叫什么叫?反了不成?”会场渐渐又安静下来了。王甫仁接着说:“现在我宣布:一、生 产队粮食封存起来,全部完公粮。二、把徐友智、徐老五、徐土地带到大队去听候处理。三、今天搜出来的粮 食是谁家的还是谁家拿回去。各生产小队回去后,立即清仓查库,想千方设百计坚决完成公粮任务。散会!” 说完他安排吴忠礼派人将仓库贴上封条,就随刘仁森、王有富匆匆下山回桂花坪去了。大队民兵押着徐友智、 徐老五和徐土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到来鹤皋学校。干部们进了大队办公室。徐友智、徐老五、徐土地被关在一间教室里,由两个民兵看着 。油嘴老五懊丧地垂着头,友智依旧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土地瞅空偷偷问友智公社是怎么知道他们分 粮的。友智用嘴巴朝油嘴老五一挑,土地便知道又是他多嘴对兰花说了什么,兰花就密报给王有富了。
不一会儿,刘仁森、王有富、王甫仁和吴忠礼从大队办公室走出来了,走出学校大门。刘仁森叮嘱王甫仁说: “按照刚才研究的意见,你迅速把人处理到位。你若不处理,我就处理你。”王甫仁连忙点头哈腰地答应道: “一定!”
送走刘仁森和王有富后,王甫仁走回到办公室。他让吴忠礼把我们三个人同时叫去,宣布对我们的处理决定。 他说:“徐友智同志,你身为共产党员、生产小队长,缺乏原则性,组织观念淡薄,催交公粮不力,有私分粮 食动机。鉴于初犯,给予党内警告处分。生产小队长就不撤了,希望你认真检查自己的错误,身为共产党员, 不要混同普通老百姓 。”
友智抢住话茬说:“支书,你就撒了我这生产小队长吧!我没有能力当这个生产小队长。”
王甫仁立马板住面孔严肃地说:“胡说,你不但还当生产小队长,而且还要当好,还要把公粮完成好,莫拖全 大队的后腿。”王甫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把目光转向油嘴老五,继续说:“徐老五同志一贯思想落后,油嘴 滑舌,怪话连篇。刘主任要扣你个坏分子帽子的,我从中说情,说你缺乏教育。这次罚你到‘深翻土地’工地 劳动改造10天。表现得好你就回来,表现不好重新处理。”
油嘴老五听得哑口无言自认倒霉了。
片刻,王甫仁清了清喉咙,严厉地说:“徐土地你听好了。按你土改时的田地,你本该划成富农成分。当初王 社长放你一马,看在你们都是长工的份上改成中农。可你长期以来,站在地主富农的立场上,与共产党对着干 ,你的骨子里全是剥削阶级思想,而且顽固不化。经研究决定,你被定为漏划富农成份,交生产小队监管,长 期上工地劳动改造。”
土地听到这一下子就懵了,他想,这就等于宣布他的政治生命完蛋了,成了人民的专改对象,成了阶级敌人了 。娘、凤仙都成了富农家属,儿女都成了富农子弟了,子孙万代都翻不了身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倒无所谓,可 这一下子害了我全家啊!刘仁森、王有富,你们好狠毒呀!****娘的,老子要杀了你们!可我有老娘在,有老 婆在,有儿女在,我得为他们着想啊!想到这里他愤怒了,吼道:“我不服!我错在哪里?老子是三代长工, 你们凭什么把我定为漏网富农!”
王甫仁说:“这就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了。公社领导定的,你自找的。”
土地问:“我做错什么了呀?我不就说了几句真话实话吗?难道共产党不允许说真话实话,非得说假话不成? ”
王甫仁说:“你别什么都往共产党头上推。你想当反革命是不是?我老实告诉你,当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友智忍不住了说:“王支书,你这话言重了。这么处理对土地不公。”
王甫仁说:“没你说话的余地,你自己坐一屁股屎不知香和臭,插什么嘴?人家刘主任看问题没你看得准是吗 ?!你把徐土地、徐老五带回去,明天你亲自把他们送到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去,交给民工营。回来 后还得向我汇报。”
徐友智、徐老五、徐土地走出鹤皋学校。天渐渐黑下来了,整个山岭笼罩在死灰色的雾霭中。起风了,也许是 寒潮来了,风凌厉而凶猛,山上枯死的丝茅像波浪一样在翻滚。密匝匝,枯蔫蔫的苞茅杆,在北风的打压下发 出荒涎如梦魇的声音。天空、山冈、森林都在北风中哆嗦。黑黝黝的笔架山像巨大的鬼魅挡在他们眼前。三个 人默无声息在走着,走到山脚下友智突然问油嘴老五:“老五,是不是你对王有富老婆说了什么?不然,他们 今天咋会来开这个会!”
油嘴老五说:“瘌痢头阿三昨晚对我说了分粮食的事,第二天我去兰花家借锯子时对她说了,该不是兰花对王 有富说了什么吧?”
友智说:“我就猜是你这张破嘴坏了事,果然不假。看你把大家害的,把土地害的。”
油嘴老五说:“我也没提土地哥半个字,咋能怪我?!”
友智说:“你不对兰花说能开这个会吗?不开这个会土地能落这个结果吗?你这张破嘴该到茅厮桥板上去擦擦 了!”
土地忙说:“友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也怪不上老五。我是这命啊!不开这会我迟早也逃不脱 如来佛的掌心。”
油嘴老五说:“土地哥都不怪我了”
友智也就无话可说了。
土地回到家里一家人还没煮宵夜,都坐在火塘旁边等待我回来。谷穗和田蛋已经饿了,娘在火塘里煨熟两个苕 给他俩填肚子。土地一进门屋里立即就有了生气,谷穗和田蛋兴奋地叫起来了:“爹回了!爹回了!”
凤仙急切地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土地说:“没怎么样,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吗?”
娘问:“他们没打你吧?”
土地说:“没打。
娘说:“没打就好。如果打着哪,就赶快去看郎中。”
土地说:“我晓得,你就别瞎操心了。”
一会儿桂花来了,徐纯才来了,金枝来了,聋妈拄着拐棍也来了,问长问短。土地对他们说没事,让他们都回 去了。
晚上待田蛋睡着了,土地在床上把我被定成漏划富农成分的事和明天去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长期做工 的事对凤仙说了。凤仙什么都没说,只顾不停地哭,泪水****了半边枕头。最后她问:“咋对娘说?”
土地说:“暂先不对她说。”
凤仙说:“这大的事不说她也会知道的”
土地说:“知道了再说。”
凤仙说:“你的脾气注定是这结果。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土地说:“只是要苦了你和娘,苦了孩子了。你后悔不?”
凤仙摇摇头,用手指封住我的嘴,泪脸婆娑地望着我,生怕他又说出那句话——你要后悔再嫁人。
第二天,土地瞒过桃玉,和友智、油嘴老五一同上路了。石湾“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离桂花坪二十多里路, 一个时辰就走到了。这是一片大约有200来亩的上好良田,土地平坦又肥沃。远远望去,河沿用篾垫竖起一幅 大标语,上面写着“鼓足干劲争上游,深翻土地夺高产”14个红色大字,十分醒目。
友智找到工地指挥部,把土地和油嘴老五交给一个姓曹的副指挥长。友智临走时悄悄叮嘱土地说:“你就老老 实实做事,别再惹事了,你属于‘五类分子’了,再惹不起事了。你家里我会照顾的。”土地感动了,含着泪 水说:“友智,我晓得了。谢谢你了!”友智走后,曹副指挥长把他俩交给劳改队的邱队长。邱队长五大三粗 ,三角眼,吊眉毛,像个土匪。亏领导慧眼识才,选他当五类分子的头。
第二天,土地和油嘴老五一同加入劳改队行列。劳改队有长期队员19人,都是白沙管理区的五类分子,也有像 油嘴老五之类的临时劳教人员7人,共26人。邱队长将他俩带到工地,到靠铁桥边的一块叫6斗5的田里劳动。 这里己经翻耕了四分之一的面积,有3尺多深,大家用铁揪往下插,然后翻起泥土,土层显出三层颜色,上层 是黑色大约有七八寸,中间是黄褐色下,面是灰白色,基本上就是沙土了。土地不知道水田要翻这么深干什么 ?他是新来的也不好问,就跟着他们不停地用铁揪深翻着。翻了一个多时辰,也才翻了几尺远,人已经累得够 呛了。休息的时候,土地、油嘴老五和一个叫夏定才的地主坐在一起。夏定才黑黑的,瘦瘦的,实在和书上描 写的地主联系不到一起。在闲聊中,土地从夏定才嘴里知道,深翻土地是科学种田夺高产。我听了就纳闷:农 作物都吃“熟”怕“生” , 土层挖得太深了,把生土翻上来了,一定会影响农作物生长。种田的农民都知道 ,种庄稼要深耕细作,这是多年来积累的经验。但深耕深到什么程度,是有限度的,并不是越深越好。耕地不 需要太深,六七寸就行,最多一尺足矣。我忘了友智的叮嘱,感叹道:“水田翻这么深,把沙土都翻起来了, 不扎漏。真是劳命伤财啊!”说完我就闭目养神什么也不去想了。
突然是谁踢了土地一脚。他睁开眼睛一看,是邱队长。邱队长厉声吼道:“起来!”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站起来了。邱队长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土地说:“我没说什么呀!”
邱队长说:“你说深翻土地是劳命伤财,还说你没说什么?”
土地用目光暗地环视一周,油嘴老五还坐在旁边,没有了夏定才。心里明白了,肯定是夏定才打了小报告。土 地不得不承认,说:“我说了,我不该说。”
邱队长说:“深翻土地是毛主席提倡的,你反对深翻土地就是反对毛主席,罪该万死!”
好汉不吃眼前亏。土地想,我已经是富农分子了,已经罪该万死一次了,还罪该万死一次那就真得死了。忙说 :“我说错了,我罪该万死!”
邱队长说:“取消你今天的休息时间,你干活去。”
土比赶忙下田深翻土地去了。
油嘴老五也看出是夏定财打了土地的小报告。劳动时偷偷对土地说:“我要替你治治他。”
土地说:“你老实点,别害我了,也别害你自己。”
他说:“不会的。”
次日上工的时候,果然没看见夏定才。土地趁机问油嘴老五:“你把夏定才怎样了?”他说:“昨晚吃饭的时 候,我在他碗里放了些桐油。听说他昨晚拉了一夜,今天上不了工了。”土地听后心中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