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邱队长把土地的事向工程指挥部指挥长王有富汇报了。王有富挨了刘仁森的批评后 ，阶级斗争的觉悟一下子提高了，他怕刘仁森真的撸了自己的副主任，决心与土地划清界线，便指使曹副指挥 长开土地的批判会。批斗会是第二天吃了中饭后在工地上召开的，王有富亲自主持批斗会，参加会议的民工有 500余人。邱队长在土地脖子上挂了块大木牌，上面写着“****分子（富农）徐土地”。王有富首先让地主分 子夏定才揭发徐土地的罪行。夏定才说着说着，肠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肚子就疼，就要上茅厮。他向 王有富报告要上茅厮时，弄出满会场的笑声。王有富尴尬极了，扫兴地说：“咋啦，你早干啥去了？”夏定才 乞求道；“我，拉……拉……肚……”话还没说完撒腿就跑了。会场上立即爆出一阵嗤笑声。站在河堤内坡边 上的油嘴老五，笑得滚下了河堤四脚朝天。于是王有富就让邱队长揭发徐土地诬蔑“科学种田是劳命伤财”等 反动言论。邱队长边揭发边批判。最后王有富上台发言，徐土地思想一贯反动，当年带头闹退社，现在又恶毒 攻击社会主义的科学种田，不打倒这一类“地富反坏右”，就干不成社会主义。批判会开了一个多小时，土地 站了一个多小时，站得腿麻脚抽筋。
土地后来才知道劳改队有一条公开的秘密，凡举报有功者可奖励回家一次。
油嘴老五干完10天回去了。土地一直干到大年三十上午才放假。邱队长说劳改队的人初三上午就要上工地。土 地这才真正尝到当五类分子失去自由的苦头了。土地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凤仙来过两次，捎来些衣物。凤仙比 原来更瘦了，真不知道她把这个家是怎么撑过来的？土地感到对不住她啊！
大年三十上午，五类分子清理好工具后，邱队长才批准他们回家。土地身无半文，什么都无法买一点回去，连 颗糖也买不起。路过白沙街的货栈，我站在柜台前看着玻璃瓶里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呆了好一阵才走开。从白沙 街到蚌壳岭，有二十多里路，清一色用大石块铺成。地面上的积雪脚踩上去发出“卡嚓卡嚓”的声响，他的心 也被踩碎了。土地巴不得一脚跨到家门，却又害怕见到娘、凤仙和三个孩子。当他站在自家门口的时候，眼泪 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他擦干眼泪才进门，进门就喊：“娘、凤仙，我回来了。”娘高兴地说：“回来就好 。有吃冇吃，回屋来烧火扎（烤火）。”三孩子见爹回来都喊了“爹”。田蛋抱住我的大腿嚷着要吃糖。谷穗 把手伸进他口袋里搜糖，没搜着，失望地望着他。土地的心如锥子在锥。凤仙忙打岔说：“你爹哪来钱买糖？ 快铺筷端椅吃年饭。”泥蛋大些懂事些，给他倒了杯热茶，叫他去火塘边烤火。土地看了看火塘后面被柴烟熏 黑的墙壁上空空的，就知道今年没腌一刀肉，没腌一只鱼。这是他家里最穷的一年了。
菜上桌了。凤仙做了六菜一汤。一碗猪头肉，说是金枝给的。金枝今年回柏墩街她娘家过年了，临走给凤仙送 来两斤猪头肉，还送来半瓶白酒，说是给土地过年喝。一碗小鲫鱼，是泥蛋下冰冷的河里用捞兜捞上的。一碗 藕，是友智送的。白菜、萝卜是后来分了点菜园自家种的。干水竹笋是春上留下来的。另加一碗苕线粉汤。三 个孩子饿狼般狼吞虎咽，一碗猪头肉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凤仙忙给娘拣了一块，又给土地拣了一块。土地说： “我在工地上吃过肉，你吃吧！”说完就又把这块猪头肉拣给她。她就又从肉碗里拣一块给土地，说：“都吃 一块吧，过年呢！这多亏了金枝，不然连猪头肉也吃不上。”
吃过晚饭，敬过祖宗堂，大家就回自已家守岁了。鄂南乡村大年三十晚上有一个守岁习俗，就是坐在火塘边守 夜，要守一个通宵。土在火塘里架上一个枯柴篼，火烧得旺旺的。土地和娘、凤仙都坐在火塘边烤火。三个孩 子提着去年留下来的旧灯笼，随村里的孩子到各家各户辞年去了。
在火塘边烤火，土地回顾这一年好像做了一个又一个恶梦。这一年是怎么了？是发高烧了？发神经病了？还是 怎么的了？这土地是天赐之物。万物都有它的生命规律的，这些规律是不可违抗的。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 ，一步不能登天。那些个假数字报上去是在骗天骗地！骗天骗地是要遭报应的。可惜这报应落到咱老百姓身上 来了，咱就成了替死鬼。天啊，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是谁在欺骗您？您咋就不雷劈那些个贪官啊？地啊，你睁 开眼看一看，是谁在折腾您？您咋就不火烧那些个污吏？土地神啊，咱给您烧了那么多香和纸，您咋就不默佑 我们呢？让我这个虔诚于您的农夫成了奴役啊！我没有错，我只是说了些实话，大实话。这个社会咋就不能说 实话呢？要我昧良心说假话我做不到。假话我不会说，真话又不能说。我得吸取血的教训，在新的一年里我就 只能当个哑巴了，什么都不说了。可现在已经迟了，我已经成了漏划富农了，成了****的对象了。富农的帽子 就像大山一样压着我，叫我永远不得翻身，连带我全家也跟随着我受罪。我对不住我娘、凤仙和孩子们。想到 这他惭愧地说：“娘、凤仙，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孩子们，我没听你们的话，你们骂我吧！骂个痛快我心里 好受些。”
桃玉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呢？迟了，你自讨苦吃，自讨罪受不说，让一家人跟着受连累。你让凤仙苦 了，把她拖出病来了，常常犯心口疼，又没钱去看郎中。”
凤仙接住话茬说：“只是苦了他自已，我没事的，一点小病不要紧。”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了。
土地对凤仙说：“今年不说了，明年一定要带你去看郎中。这日子才刚开头，晓得要熬到猴年马月？这个家冇 得你不行。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苦了，我对不住你。”
凤仙擦了擦眼睛说：“今天过年，咱不说这些好不好？”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泪水又出来了，被火光照得晶亮晶 亮的。
三个孩了回来了。田蛋吵着说：“我的瞌睡虫来了，我要睡了。”
桃玉说：“土地，你和凤仙带田蛋去睡。你们别守岁了。泥蛋、谷穗都和我睡。”
土地说：“你也别守了，带他们早些睡吧！”
桃玉说：“我知道，你们去睡吧！”
进了睡房凤仙随着反了门。土地给田蛋脱了衣，顺手把他放到床里边让他睡了，一会儿他就打起了鼾崽。
凤仙含情脉脉地说：“娃他爹，睡吧！三天后你就又要走了。”说完去尿桶屙了泡尿上床了。土地知道她在被 子里把自已摊开在那里等着。土地离开家一个多月了。刚开始时没想床上的事，光为自已被划为富农而苦恼， 后来想穿了就不想了。后来就想孩子，就想凤仙。特别想凤仙，想不着就拼命想。土地想到这里浑身燥热，小 腹下面仿佛搁着把火，火苗一蹿蹿的伸着猩红的舌头乱舔。他三下两下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一下子就把凤 仙楼得紧紧的。这时他才发现凤仙瘦了，比他想象的还要瘦，身上没一点肉了，原来鼓胀胀的****松松垮垮的 。她咋瘦成这个样子了？土地的心好像针尖一下一下扎得生痛。
土地问凤仙：“你咋瘦成这个样子了？”
凤仙妩媚地说：“想你想瘦的，没有你的日子真难熬啊！”
土地说：“你吃苦了，里里外外你一个人，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吗？”
凤仙说：“别说这些了，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鬼。”
土地用手指按住她的嘴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了。”
凤仙说：“来吧！”说完就主动地拉我上她的身子。
我一下子爬了上去搂住她那筋骨毕现的身子，立即就涌起一股怜惜和心疼，那根家伙刹那间疲软起来了，而且 越来越软，像一根被开水烫过的蔫黄瓜。
凤仙见土地没有动静，问：“咋啦？”
土地羞愧地说：“刚才还好好的咋就不行了？咋就说不行就不行了？”
凤仙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吃惊地问：“这是咋回事？”
土地说：“我咋知道？刚才还好好的。”
凤仙安慰说：“别急，慢慢来。我今晚好想……”说完就帮他揉捏，还是软不拉几的。土地自已也拼命摆弄， 依然无济于事。这时凤仙的身子也像泄了气的皮球松软下来，眼里的那团欲火渐渐地熄灭了。她安慰道：“你 是累了，明晚再来。别往心里去。”
土地的情绪一下子坏了起来，说：“这是咋啦？我成废人了，我咋就成废人了？！”
凤仙说：“别胡说。你是累了的。就是你成废人了，我也是你老婆！”说完就紧紧地搂住土地哭。她哭，土地 也哭。他们就这样搂抱着哭到深更半夜……土地返回深翻土地试验片工地，又干了一个多月，就到了春耕大农忙季节了，其他抽来的劳力都回去了，工地 上只剩下二十多个人了，都是五类分子。
这天，土地正在河堤护砌，油嘴老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对他说：“土地哥，谷穗不行了。她不知吃了什么有 毒的东西，中毒了，正在医院抢救呢！你快去看看吧！”
土地一听说谷穗出事了，头“嗡”的一下就大了，跋腿就跑，跌跌撞撞的几次差点摔倒。他一口气跑到白沙诊 所，桂花和金枝守在谷穗身边。郎中摇着头对土地说：“孩子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土地听后几乎晕倒了，油嘴老五和金枝把他扶住。土地挣扎着来到谷穗身边，一下子扑了上去，抓往谷穗瘦弱 的小手，呼喊着：“穗宝，穗宝，爹来了，你醒醒呀！穗宝，我的乖穗宝，我带你去买面馍馍吃。”
谷穗听见爹的喊声了，慢慢地睁开眼望着他，声音像蚊子说：“爹，我不饿了，我吃了一个大蘑菇，像面馍馍 那么大哩！我吃饱了，不想吃了。爹，我只想读书，你说过的，等弟弟长大了，你就送我读书的，弟弟又长一 岁了，让我去读书，好吗？”
土地泣不成声说：“穗宝，我送你去读书。我儿啊，爹对不起你，我一定送你去读书。”说完一下子把谷穗紧 紧地抱在怀里。
谷穗用微弱的游丝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爹，我冷……我怕……冷……”话还没说完，忽地她就把头歪倒 在土地怀里走了。
土地紧紧地搂着谷穗呼天唤地喊：“穗宝，我的乖穗宝，你咋就这样去了呢？”后来他就晕了过去。
待土地醒来后，他背着谷穗往回走。油嘴老五要背，他不让背，要自己背。金枝也想来替换背，土地也不让她 背。土地说：“让我一直背她回家吧，我欠穗宝的太多了，这样我心里好受些。”半路上天下起了雨，油嘴老 五要土地避过雨再走，他没听。金枝借了一件蓑衣盖住了谷穗，土地冒着雨就这么背着谷穗一直走回家，雨水 、汗水、泪水将他全身湿透了。
油嘴老五赶在我们前面先回家的，桃玉已经知道谷穗死了，急得六神无主，被友智扶到他家去了，让他婆娘照 护着。按乡里的规矩，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进祖宗堂屋的。友智忙邀几个人在外面搭了个遮风挡雨的草棚。凤 仙卧床不起已有上十天了，也处在淹淹一息之中。
她没有舍得拿借来的钱去看郎中，割猪肝，一家五口人要活命啊！她把那借来的钱拿去买苕渣回来吃了。这时 候谁也不好把谷穗死了的消息告诉她，告诉她那等于是往她心窝窝里扎刀啊！
原来，今天一大早，有几个妇女和孩子要去笔架山去掐苦菜、采蘑菇，谷穗见娘病卧在床上，就把田蛋留在家 里，要跟着她们一起上山。凤仙说她还小，不让她去。谷穗说她8岁了，不小了，要去。还说弄点新鲜苦菜来 吃，娘的病好得快些。凤仙就叮嘱她别跑远了，要她跟着桂花婶别弄丢了。谷穗“唉”地应了声就跑了。田蛋 要跟她一起去，她吓唬他，说笔架山上有红毛狗，专门吃你这么大的小伢。田蛋吓着了就不去了。谷穗拎着小 竹篮跟着桂花婶上了笔架山。她发现了一大丛苦菜，苍老的叶茎顶头冒出寸把长的嫩芽芽，她摘了一根嫩芽放 到嘴里吃，苦得要命，忙将它吐了出来。她这才想起娘说过，苦菜焯水后才不再苦了。于是她忙蹲下来摘。她 想把这丛苦菜的嫩芽摘完就有一小篮了，一小篮就能炒一小碗了，娘最喜欢吃苦菜了，娘吃了苦菜病就会好的 。不一会儿桂花婶大声喊她，她听到了，但她不想应她。她怕应了桂花婶，桂花婶和那些人都来摘这丛苦菜， 她的小竹篮就摘不满了。她想摘满小竹篮再喊桂花婶，告诉她自己先回去了。谷穗任凭桂花婶怎么喊就是不应 她，一双小手不停地摘，摘着摘着一不小心滑到一个小竹坑去了。在小竹坑里她看见了4个蘑菇，雪白雪白的 ，像娘用面粉发得很暄的馍馍。她高兴地把4个蘑菇摘下来了，她想家里4个人，正好一人一个。谷穗经不住蘑 菇的诱惑，她想把自己的那个先吃了。这个念头一出现，她就禁不住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吃光了。她吃光了 属于自己的那个蘑菇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拿着剩下的三个蘑菇爬出小竹坑，把三个蘑菇装进小竹篮里，继 续掐苦菜。掐着掐着就晕倒了。桂花找到她的时候，谷穗已经气息奄奄了。当桂花问清情况后，才知道谷穗一 定是吃了毒蘑菇中毒了。她心急火燎抱起谷穗下山了。到了村口碰上友智、油嘴老五和瘌痢头阿三，友智知道 救人紧急，二话没说就安排油嘴老五和瘌痢头阿三背上谷穗往白沙诊所跑。随后桂花约上金枝也赶往白沙诊所 去了。
土地把谷穗放在早已准备好的草棚里的门板上。田蛋就跑过来了，问我：“爹，姐怎么了？”
土地说：“姐睡了。”
田蛋又问：“你让她回家到床上去呀！”
土地没吭声，泪水就流下来了。
田蛋说：“爹，我不让姐睡在这棚里，我要她回家睡。”
玉叶哭着告诉他说：“田蛋，你姐死了。”
